滕令欢只感觉身后的秋千骤然停止晃动,她回过头,对上裴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刚才那句话,带着明显的冷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她心下微诧,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从何而来的。于是面上却维持着镇定,甚至故意弯了弯唇角,说道:“兄长哪里来的话?你我如今交易,名义上我总归是你的‘妹妹’。妹妹关心兄长婚事,替兄长考量未来嫂嫂的门第品性,免得兄长被些不着调的人缠上,难道不是分内应当之事?”
裴珩依旧保持着俯身靠近的姿势,两人距离极近,他冰冷的目光锁着她,似是透过了裴璎的皮囊,直视到了她的灵魂一般。
她重生到裴璎身上已有些时日,除了那只来历不明的黑猫以外,好像只有裴珩能给她这种感觉。说来荒唐,重生一世,唯一能认出自己的居然是他。
若非当初裴珩当面拆穿了她的身份,不然她是万万不会相信她这荒唐的想法的。一来,他二人关系不好,在朝堂上是针尖对麦芒的人物,若真是让他发现了自己便是滕令欢,恐怕早就痛下杀手了,哪里还能留她到现在?
二来,重生到裴珩妹妹身上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若非她亲身经历,她是绝对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存在的。也不知道裴珩是如何能相信的。
她分明记得,上一世的冀州瘟疫,内阁中有人建议官员叩拜神佛,为冀州祈祷,希望瘟疫能早日结束,百姓安居乐业,好让大昱休养生息。
然而那官员却被裴珩当场回怼,他说,求神不如求己,神佛无形,护不下天地百姓,唯有落实政策才是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应当考虑的。
他不信神佛,更不信鬼怪,但却相信她能重生到裴璎身上,这有些矛盾了吧?
正思索间,只听裴珩低沉着声音说道:“那你说的可不对。”
他的声音响起,滕令欢才回过神来。
“不对?”她挑眉,接着他的话问道:“哪里不对?难道兄长对未来的夫人,没有条件?不需要她娘家显赫,能在朝中助你一臂之力?”
她忽地轻笑一声,带着些戏谑的意味,问道:“还是说兄长居然也玩纯情的那一套,当真像是话本子里的说的那样,不求门当户对,只求两情相悦?”
滕令欢后一句话说出口,裴珩的神色僵住,眉眼间那一分凌厉渐渐消失,只垂眸有些温情地盯着面前人。
然而滕令欢背对着裴珩,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裴珩脸上这一微妙的变化,她及轻地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裴如琢,你我交手那么多年,有些事我还是了解的。你步步为营,算计精深,婚姻这等大事,于你而言,必然是重中之重的一步棋。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自然是家世显赫,能巩固你仕途之路的。我说错了吗?”
她语气笃定,几乎认定了裴珩心中所想就是这样,但背后之人许久未出声,滕令欢猛然回过头去,裴珩不语,没有反驳。她认为沉默就是一种认同,但她却在裴珩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反驳的意味。
他那双黑眸幽深得可怕,只沉默地盯着滕令欢,半句话都不说。
他就这样盯了她很久,久到滕令欢脸上的笃定渐渐有些挂不住,心底发毛,几乎受不了眼下的奇怪的氛围。
她忍不住移开视线一瞬,又强迫自己转回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心想自己是不是话多了,便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说——”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你早已有了心上人?”
这话问出口,她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心中暗念自己又说错了话。重生以后,她每日生活在谜团中,日子过得不踏实,一时兴起便起了挑逗他一番的心思,她的话本也只是一句戏弄话,却没想到裴珩这样开不起玩笑。
闹归闹,裴珩虽与她算不上关系好,但终究自己的死因还得靠裴珩去查。察觉自己玩脱了,正要开口道歉,却见裴珩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极缓地直起身,但那股迫人的压力并未随之消散,但因为他身高的优势,带来一种更强的俯视感。
就在滕令欢以为他会出言讥讽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
“别人的价值,我不感兴趣。”
滕令欢听得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想,她清晰地在裴珩眼底看到了一抹及淡的忧伤,那目光虽然转瞬即逝,却被一直紧盯着他的滕令欢捕捉了个正着。
“我贪图权利不错,但我不会以妻子为跳板谋求利益,那不是妻子,那是同僚。妻子便是妻子,那应当是与我心意想通之人。”
滕令欢默默感慨,她一句玩笑话,居然真让她说中了,裴珩居然真是个纯情的人。没想到他贪图利益,却有着这样的原则。
京中世家子她也认识不少,几乎是默认了婚姻当是门当户对的,裴珩这样典型的世家子出身,居然没有这样的理念。
实属罕见。
滕令欢没说话,将目光投向裴珩,只见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投向远处枯败的枝桠,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自嘲一般的沙哑:
“我喜欢的人……死得早。”
滕令欢怔住。
裴珩的声音继续传来:“她到死前可能都不知道我心悦于她。”
她心下竟莫名生出一丝唏嘘,没想到冷心冷情的裴如琢,竟也有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深情。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提出这个话题了。
她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这惋惜,是为那段未曾宣之于口便天人永隔的情愫,她的玩笑话说到了裴珩的痛处上,理应收敛些。
然而,她这句“可惜”刚一出口,裴珩猛地转回头来看她,方才那点忧伤似乎全然消失,被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烦闷所替代。
滕令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瞪弄得莫名其妙,正想开口,却见裴珩忽然抬手,狠狠推了一把秋千。
“啊!”
滕令欢猝不及防,秋千猛地向后荡起,又失控地向前冲去。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险些从秋千上摔下来,慌忙中死死抓住绳索,才堪堪稳住。
秋千剧烈晃动着,她惊魂未定地看向罪魁祸首,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疯。
裴珩站在那儿,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他看着她狼狈地晃悠,淡淡提醒道:
“孙家和永安王的婚事,得你出席一趟。孙阁老的女儿孙秋寒,和裴璎是闺中好友,自幼一起长大的。”
滕令欢一愣,还没从刚才的惊吓和话题的跳跃中反应过来。
裴珩继续说道:“所以,明日孙府和永安王府的婚宴,你也得去,而且有着这层情分在,你是得进闺房探望她的。”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大步离去,墨色的衣袍下摆在寒风中拂动,很快消失在园径尽头。
只剩下滕令欢独自一人坐在晃悠不止的秋千上,等着它慢慢停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裴珩那句莫名其妙带着忧伤的“死得早”,一会儿是他突然的恼怒和推秋千的幼稚举动。
裴珩这个人,她自认为看透了,实则不然。
她慢慢梳理着,永安王是天家人,是太祖第七子一脉的后人,后来入了军营,封侯拜相,愣是给自己打出了一条路来。
当朝皇帝子嗣稀薄,又是谋反上位,以至于族中同姓弟子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
既然皇位上的都不是正统出身,那就说明只要坐上了皇位便是正统。这话能用在宣宏皇帝身上,自然也能用在其他章氏出身的弟子。
永安王也算是这一辈里比较出彩的一个了。
孙言合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大昱朝文武官员之间鲜少通婚,尤其文官与武将的联姻,最易引来帝王猜忌,怕文武勾结,图谋不轨。
孙秋寒出身清贵,父亲是内阁辅臣,这样的家世,足够她在京城文人清流圈子里任意挑选夫婿了。可她最终却许给了刚刚因军功封侯的永安王。
文武不通婚,谁来了也是如此,偏偏孙家能有这个例外,可见孙言合在陛下那里的地位。
滕令欢本以为这事与自己无关,只需以裴家小姐的身份送去贺礼即可。却没想到,孙秋寒竟然和裴璎是闺中密友,这下还得代裴璎去给孙秋寒送嫁。
翌日,孙府。
孙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滕令欢换上了络玉给送过来的一套衣服,带着贺礼,硬着头皮来了。
大昱朝婚嫁,女方家人与至亲好友可进至闺房内贺喜。
滕令欢被引至孙秋寒的闺房,屋内还有不少前来道喜的女眷,欢声笑语,珠翠生辉。
孙秋寒端坐在梳妆镜前,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妆容精致,眉眼间洋溢着小姑娘家特有的娇俏。
见到自己的闺阁好友进来了,孙秋寒眼睛一亮,立刻向她招手:“阿璎,快过来!”
滕令欢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几乎将“裴璎”当做了自己的名字。
孙秋寒拉住她的手,屏退了左右,脸上还带着脂粉打出来的红晕,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光芒:“阿璎,你来了真好,你看我今日好看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让滕令欢能看到她的嫁衣,接着说道:“这衣服是穆安给我送过来的,你看怎么样?”
滕令欢点了点头,说好看。
或许是因为她其实与孙秋寒并不熟,又或许是因为她此刻有心事,所以她语气很平,显得情绪不是很高,嚷孙秋寒误以为她有些难过。
孙秋寒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要我说啊,阿璎你的身世不错,裴伯父是户部的人,你兄长如今又是首辅大人,你就应当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才对。”
“那个燕七非你良配,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也要向前看,放下才好。”
“京中那么多高门出身的公子,总有你的挑的。”
滕令欢心里一阵烦躁,又是燕七。
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失去了多么重要的爱人,殊不知真正的裴璎和燕七恐怕是已在黄泉相会。
她虽不是裴璎,但碍于场合和孙秋寒真诚的关心,她只能含糊地点头。
孙府院里张灯结彩,闺房里人不多,除去滕令欢就只剩一个梳妆的丫鬟。
丫鬟上前为孙秋寒整理妆容、簪戴凤冠。
滕令欢侧头看了一眼孙秋寒,发现她确实与孙言合很像,尤其是父女俩的五官长得及其相似,只是因为孙秋寒常年生活在闺阁的缘故,神态中生出了几分含蓄。
这感叹一起,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身,她滕家出身,却并没有滕家人的实感。
反观孙秋寒,被父亲孙言合这般重视,两相对比,心中竟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伤感。
孙秋寒从镜中注意到好友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便笑着开口,说道:“阿璎,可是觉得我这丫鬟手艺好?瞧你都看呆了。”
她转头对自己的丫鬟道,“杏儿,左右时辰还早,你也给裴三小姐上些妆,今日大喜的日子,她也该打扮得漂亮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