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里头,刘芍抿一口酒,斜眼觑着趴在栏杆上的人,扑哧一乐。
“瞧瞧三公子。”他笑道,“赌场不得意,别的场子也不得意。”
这位越州别驾府五公子与庄三从来臭味相投,见他倒霉,定是要做鼓掌喝彩的头名。“三少奶奶”的名号便是从他这张讨打的嘴里传出去的,当初被刘别驾按进祠堂里抽了一顿板子,老实了许多天。
庄随月上旬得的一块上好玛瑙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血滴一般的红,质地细腻,光泽如美玉。庄随月肉疼得厉害,听见他打趣,不愿搭腔。
秦迎端着酒杯凑上去,笑嘻嘻地问:“怎的,特意挑的白玉簪子,连人家一个眼神都没捞着?”
这三人自小一同进学,偏偏只秦迎得了半副文曲星命格,如今已考出了府学,跟在司功参军手下分管州府内祭祀事宜。
他打小最会装相,面上文质彬彬,底下满肚子坏水,偏偏各家大人都喜爱他礼数周到、乖巧懂事。当年几人未结交为友时,这总一副笑模样的翩翩少年可叫庄随月与刘芍吃了许多暗亏。
琳琅阁上下三层,一层招待散客,二三层皆是雅致包房。
楼中妆点绿叶兰草,自养了乐伎伶人吟歌奏乐。此地来往剧是越州名流雅士、官宦子弟。酉时点起灯笼烛台,老板将今日菜牌挂到门外,楼门洞开,迎八方来客。
夜风习习,吹得一室凉爽。刘芍撑着矮几站起身,拖长了声音帮腔:“可不是嘛,你何时见他穿得那般素净了?今个在楼底下遇见,我还当楚公子大驾光临了。”说完连连向秦迎使起眼色。
“媚眼抛给瞎子看,”秦迎会心一笑,夸张叹道,“可怜!可怜呐!”
庄随月面上不耐:“行了,有吃有喝堵不上你们两张嘴。”
“欸,这就堵上。”秦迎捏了块糕往嘴里送,白花花的糖粉沾了一嘴,花猫胡子似的。
楼底下一曲琵琶歇了,正有人叫好。老板付珍珠端了两只从门外走进来。“这一碟儿莲房鱼包,秦公子爱吃。”她放下碟子一旋身,裙摆花儿一样绽开来,随后微微屈膝,将另一只碟子呈到庄随月身后的矮几上,“这一碟儿透花糍,厨子按着三公子的口味特意学来做的。三公子上回夸他们,赏了他们天大的脸面,厨房里那几个感激着呢,听说您要来,早早准备上了。”
刘芍哀怨道:“怎的没有刘公子爱吃的。”
付珍珠眼波一转,嗔笑道:“怎么没有,小颖儿亲手做的,一会儿就到了。”
刘芍一下子站了起来,刚向外张望一眼,又欲盖弥彰似的掩面一咳,坐回原处。屋内几人纷纷露了笑眼。庄随月哼了一声:“瞧瞧,还装相呢。”
秦迎已伸了筷子去夹鱼包:“何必劳烦颖姑娘为他劳神,厨下随便端一碟旁人吃剩的,我瞧他也尝不出来。”
荷香将鳜鱼肉浸得透透的,一口下去,既鲜又甜。他夸道:“琳琅阁的手艺果真越州一甲!”
这道点心用料倒是其次,做法之繁复,少于十年功的厨子决计做不出来。刘芍嫌道:“就你吃得金贵!”
秦迎不以为耻:“我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也不好赌好酒好玩乐,就好这一口吃的怎么了。”
庄随月原本散漫地靠坐着,听了这话,伸手摘了颗葡萄打他脑门:“你这一口吃的与金子比价也不差多少。”
谈话间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提着裙摆跨进门来。刘芍双眼一亮,叫她:“颖姑娘!”
姑娘朝他一笑,将一碗圆子汤呈到他案上。这碗汤清得像水,尝起来也像水一样。刘芍面不改色地喝了两口,朝付颖一笑:“颖姑娘手艺精巧,这一碗圆子汤当真叫人回味无穷。”
付颖俏脸微红,拿袖子遮了脸笑:“惯会说好话哄人开心。”
刘芍只差举手起誓:“叫我有一句不诚心,我必……”
付颖佯装着急地拦他话头:“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么!”
两人隔着半间屋子眉来眼去。秦迎扯了条帕子盖在眼上,不见为净。
付珍珠笑着向几位告饶,悄悄牵了付颖的小指,叫她一道出去。
“这就走了?”刘芍眼巴巴送到门外。直到付氏姐妹二人走下楼梯去,再看不见一根头发丝,他才依依不舍地折返回来。
庄随月嗤笑道:“出息!”
“比不上您出息,”刘芍装模作样朝他一拱手,从胳膊上头抬起半张脸。那双圆眼睛挤了挤:“三公子这是酸上了?”
庄随月一甩袖子,不理他了。
刘芍坐下来,提着勺子在碗里搅了两圈,忽然将圆子汤推开。
他生得讨喜,笑起来面上一团和气,其实是个混中魔王,一颗凡心在风月里头打滚,满身皆是情债。他近些时日整颗心栓在付颖身上,已做东组了十七八个局,顿顿都要吃琳琅阁,满越州城里几乎快找不出愿意接他请帖的人家。
“打从断了奶到如今,头回吃上这样寡淡的汤。”刘芍摇摇头,夹了旁的点心甜嘴。
秦迎看他神色,不大赞同道:“你玩心重,再折腾得人家姑娘伤了心,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刘芍笑着说:“你是转世饭桶,庄三是下凡情圣,你们两个都不懂姑娘。”
他站起身,从腰带里抽出一把折扇,扇柄向自个儿一指:“颖姑娘若是愿意,我便是将心捧出来让她戳着玩儿也甘愿。你我三人相识多年,你们竟还不晓得我刘五从不叫姑娘伤心吗?”
秦迎伸出手指数了起来:“陈家二小姐、烟波楼蓉姑娘、林家三姑娘……”
刘芍握着扇子的手一紧,急急打断:“行了,跟谁不会数数似的……”话音刚落,却被矮几一绊,踉跄到他脚边行了个大礼。
秦迎开怀大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叫你胡乱发誓,瞧瞧,报应这就到了。”庄随月向栏杆上一仰。
他头发绾得松,脑袋上那支白玉簪子顺势滑脱出去。他连忙转身向外抓去,手指勾得簪子向上飞起,他连掏带接又抓了两下,活像旱地狗刨一般,这才将玉簪拿到手里。
白看一场猴戏,刘芍笑得顾不上起身,抱着秦迎的腿擦眼泪,一边问他:“你这什么稀罕物,用得着这般拼命?”
庄随月被他问到心坎上,面上闪过一丝得意,哼笑:“阿秀爱戴的花样。他那支断过一次,用金箔裹了修个囫囵。我偷偷叫人拓了样子刻了两支,一支预备送他,一支留在手上。”
王府兄弟三人,庄随月待楚瞻明反倒比待血缘兄弟更亲热些。秦迎感慨道:“世子爷要伤心了。”
“可别浑说,我从兄长那儿过了名目的。阿秀去岁未在府中过年,这是我们两个的心意。”庄随月眼珠一转,又对他说,“上回是你偷了他院子里的酒罢?那才是真叫他伤心。”
秦迎立刻告饶:“回头赔一瓮上好的洞庭春色给世子爷赔罪。”
三人互相攥着把柄,笑料写在纸上能从吴王府大门铺到后院。刘芍先投了降,道:“陈芝麻烂谷子的账,算得没意思。”
秦迎一乐,指派他:“那你说点儿有意识的。”
“我哪儿会讲啊,”刘芍展开那幅海棠迎春扇面摇了摇,“楚公子不是回来了?该轮到三公子带咱两个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怎的,越州一亩三分地容不下你两尊大佛了?你们两个当青蛙罢,我不当。”庄随月坐直身体,拇指按了按簪头上刻的莲花瓣。
想到楚瞻明,他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嘴:“阿秀刚回来,明天一早上又要上山去了。那破道观到底有什么好的,又漏风又漏雨。”
“人家师父在山上呢,那是修行的地方,能和你绫罗锦绣堆满的揽月阁比?”秦迎忍不住帮腔。他从前与三茅观打过交道,与楚瞻明那位胆子颇小的大师兄有几分官面上的交情。
大师兄说:“和颐性子软,我怕他在外头叫人欺负了。”
大师兄还说:“和颐心肠热,我怕他行事冲动,万一吃亏。”
秦迎连连点头,心中却想:这人口中的师弟同三公子惦记的那位竟像是两个人一般。
庄随月抱怨完,也觉得自己不大占理,于是干坐着不吭声了。
刘芍嫌他闷,将那碟儿放凉的透花糍端到他鼻子跟前:“我早听说什么宝藏的事儿了,楚公子行走江湖的自然知道更多,你回去多打听几句,回头说给我俩听听。”
庄随月推开他碍事的脸:“爱听说书上茶楼听去,还在这儿点上戏了。”这时楼下忽然闹将起来,庄随月侧耳听了听,又被他一把揽住,回过神来之听他说着:“楚公子见多识广,劳驾您老……”
这时包厢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门外站着两个蒙面的匪徒。高的那个恶声恶气道:“就你是楚和颐?”
刘芍已吓得呆住了,拽着庄随月的袖子不敢松手:“谁?谁?”
庄随月被人拿刀指着脖子,在这境况里莫名笑了出来:“你叫和颐也成,叫楚公子也成,楚和颐是个什么叫法?”
“祖宗!”刘芍恨不得捂他的嘴,“别胡说八道了!”
秦迎正襟危坐着,冷着一张脸沉声道:“此处无人姓楚,也没有叫做和颐的,兄台是否认错了门?”
楼内护卫拥到门前,正执了棍棒虎视眈眈,只是碍于凶徒人质在手,不赶近前。
那矮匪徒向外扫了一眼,忽然将刀往门上一砍,碗口粗的门柱上顷刻间豁了一道大口子。此人一双拳头大如沙钵,举着那把一臂长的大刀,如同耍弄筷子一般轻巧,显然是个内外功扎实的练家子。
这一刀震慑了内外诸人,一时间所有人放轻了呼吸,竟是连言语也不敢了。
高匪徒赞许地点点头,回过身来,向前逼了逼,刀尖割破庄随月的下巴,刘芍惊叫一声:“庄三!”
高匪徒笃定道:“就是你!你就是楚和颐!”他凑近瞧了瞧庄随月头上的簪子,对矮匪徒说:“就是那一支钗,把他带上,速撤!”说完率先向外跑去。
刘芍被矮的拽了两下,仍是抱住庄随月的胳膊不肯放手:“我都说了他姓庄,你们是两个聋子吗!”
那矮的不耐烦了,一掌拍飞刘芍,叫他纸片一般飞到屏风上头。桌案上的茶具瓷瓶被倒下的屏风扫落在下去,乒乓碎了一地。随后他便趁屋内一片混乱,将庄随月扛在肩上,从三楼一跃而下。
付珍珠匆忙赶到时只看见秦迎将刘芍扶坐在地。屋内陈设已毁了八分,顾不上心疼,她便听见秦迎冷冰冰的声音道:“速去通知王府,另找人将消息递到揽月阁,找楚公子。”
这边付珍珠仍犹疑着,被秦迎喝了一声:“快去!”才忙不迭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