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书房里头有两人正在闲谈。
坐上首的那位年约不惑,身量颀长,着一身玄袍,不必开口言语,自有一派威严,正是吴王庄巍。
坐下首者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嘴角含着笑意,此时双手拢在袖中,没骨头一般靠坐着,乃是吴王世子,庄随月的嫡亲大哥,庄随玉。
门外小厮叩门,通报:“楚公子来了。”将门推开一扇,请楚瞻明进去。
大书房内隔了三间,外间留作府中议事厅,里头两间堆满了几代吴王从各处搜罗的经史典籍、名家手书,普通官宦人家重金寻不得的宝贝,在此处倒成了寻常。
楚瞻明入内,双手执礼躬身下拜,向吴王问安。
吴王受了他的礼,朗笑:“见过老三了?”
楚瞻明答:“回王爷,已见过三公子了。”
书房里从不熏香,书稿竹简的陈墨气息懒散地浮动其中,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雅来。
这时庄随玉向身旁一座点了点,等他坐下了,才说:“老三知道你要回来,高兴了大半月,如今可算是安生了。”他素来随和,笑盈盈地说着话,又将桌上茶盏推过去。
庄随月小时候成天被他这大哥逗弄欺负,暗地里咬碎了牙,日日盼着能再得个弟弟,等到楚瞻明入府,更是将亲近之意写在脸上。
庄随月平日里自在惯了,总爱寻着机会跑到清凉山上去打搅他修行,也不管别人眼色来往,又或者里外风言风语瞧不上他亲近这打秋风的破落户。
好在楚瞻明同他一样并不在意人言,更是一向拿自己当外人,哪怕私下里也只称“世子爷”、“三公子”,叫人挑不出错处。此刻楚瞻明拿捏着分寸,先谢过世子爷的茶水,才道:“三公子赤诚以待,瞻明受之有愧。”
庄随玉被他这一番格外生分的话逗笑了,无奈道:“都是自家兄弟,瞻明同我们当真见外。”
“好了。”吴王懒看他们你来我往地客套,直接出言打断。
吴王府子嗣单薄,世子行仕途,四公子走江湖。唯有三公子性子懒怠,玩乐之心关也关不住,当年被吴王打瘸了一条腿,叫人搀着也要出去喝茶听戏。吴王怒了再怒,最终怒而放弃,随他自个儿逍遥。
眼风将楚瞻明上下一扫,吴王道:“老四这趟回来,总算是壮实了些。”话中一片关爱之意,好似对这位贤侄当真极为看重。
楚瞻明面上浮出些含蓄的笑意来:“劳王爷挂心。”随后就主动开口,将这大半年来的事情细细道出。
楚王周诚出身粗鄙,一朝跃过龙门,反而无所适从,仍用行伍的路数治国,手下兵痞恃强凌弱,将百姓扰得苦不堪言,于是楚地动荡难安,四处有揭竿而起之声。
先武安节度使如今官拜大相国,手腕凌厉,接连将几名颇得楚王倚重的兵将论罪下狱,这才将风气一肃,可也使得节度使一派在朝中与楚王旧臣渐成水火不容之态。
江湖中人同样关切风云变幻。如今天下四分,维持了五十年的平衡已成了一张破布,只等一把火烧起来,便能成燎原之势。如此情势下,天下间又有何人能跳脱世外?
楚瞻明少时忧思深重,拖累了精神,不曾常居王府,而是跟随当时仍在世的吴王妃久居山中清修,机缘巧合下,被吴越剑圣山南道人收为关门弟子。
彼时他仍以秀为名,山南道人喜他心思灵秀,以瞻明二字相赠,教他“外观天地,内照本心”。他不胜感激,三叩首入了剑圣门墙,从此改称瞻明。道人又按和字辈给他起了道号“和颐”,再教他“道法自然,长生久视”。
楚瞻明悟性极高,十六岁才开始习剑,却凭借多年苦练,如今跻身一流高手行列,不输江湖中一众少年成名的天才好手,此番借了剑圣名帖入柳州,更是被饮雪山庄名刀祝风奉为座上宾。
荆楚民风彪悍,今日楚王是周诚,明日可能就成了王诚、杨诚。吴越暂无结交之意,只是不敢掉以轻心。
楚瞻明此次奉命将一支暗卫散入楚地,以商号明月楼为幌子四处走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初入楚地时,柳州一带仍是武安节度使治下,楚王揭竿后,他手中刚刚打下的桩子被冲散了大半,好不容易才重新排布下去。
现下地基不稳,轻易无法动用,他吩咐下非大事不传回,这就急急地赶了回来。
如今外头传言已换了百八十个模样,一会儿说那藏宝图是李周皇室的,一会儿又成了前朝的,还有人说那是江湖神偷从赵晋王陵里挖出来的。
楚瞻明沉吟片刻,道:“消息从北边来,看不出有几分真假。只是如今满江湖的人都在寻,这张图却连影子都没现过,私以为命人留心打探即可,若是专门为此耗费心力,倒是不值了。”
“看不出真假,那便不看了。反正不是咱家的,若宝藏是真的,自然有人着急。”庄随玉此时笑盈盈地一摊手,又转向楚瞻明道:“江湖上还出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事么,你同我讲讲。”
吴王笑着骂他一句:“老大不正经。”却也懒得管教,随他们去了。
书房里窗户大开着,日头照在门帘上头,像是外头起了雾。
楚瞻明略一思索,道:“饮雪山庄庆贺庄主耳顺,广邀四海豪侠,北山剑容一前辈也到了。”
庄随玉问:“可是那位与晋太子做了同门师姐弟的女侠?”
“正是。”
北山剑与赵晋皇室素有干系,在江湖中地位非比寻常,这一遭应邀赴宴,更是备下豪礼。眼见那一抬抬贺礼从山庄正门入府,当时堂上众人心思各异,面上却装得一派热闹和乐,纷纷恭维不止。
容一未及笄便成名,乃是上一辈中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可她行事乖张,叫人摸不清底细,虽然携重礼道贺,面上却不冷不热,好似不是自个儿的事情一般。
她身边带着的一位半大少年却十分热络,替她将人情做得妥妥帖帖。他怀中抱着那柄名扬天下的北山剑,想来正是容一门下的剑侍,只是不知为何,似乎颇不得她眼缘,连冷言冷语都欠奉,随他在旁边殷勤伺候,一个眼神未赏。
堂上众人多为长辈,少有人同他搭话。楚瞻明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同墙上壁花儿一样,茶水灌满一肚子后,忽然听见有人特意点了他的名字,叫他:“和颐小子,过来给我瞧瞧。”
他抬头一瞧,正是容一。
前辈有请,楚瞻明自然过去。容一盘腿坐在椅子上,等他在旁边坐下了,先是语气熟稔地问起山南道人:“你家老头儿怎么不来?”
“师父连帖子都没接,叫人直接拿来给我。”楚瞻明无奈道,“我身边可没师弟好谦让了。”
“他倒是躲得好。”容一扑哧一笑。身旁剑侍见桌上茶盏空了,主动上前为他们添上茶水。
楚瞻明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容一却说:“他乐意伺候人,你随他伺候,多余礼貌。”
剑侍眼神动了动,面上故作沉稳,只微笑鞠了一躬。
楚瞻明装作没发觉她二人之间暗潮汹涌,随口起了话头:“前辈这一回好大的手笔。”
容一啧地一咂嘴,向后仰了仰,整个人窝进靠垫里头。
她自个儿穿一身麻布劲装,袖子已洗得松垮,用一根红绳绑了许多圈,扎得不伦不类。楚瞻明向一旁看了看。那剑侍身上的料子极好,便是吴王府中,也只有世子与王爷用得起。
这样一思量,心中就有了数。他正思索着,只听容一大方道:“花的不是我的银子,再大的手笔都与我无关。”说完,她瞥一眼剑侍,哼出一声冷笑:“耳报神,我说的话记下没,回头可要一字不差地说给你老子听。”
那剑侍到底年纪小了些,也不是个泥人儿脾气,被她呛得红了脸:“你!”可是未将话说完,好似顾忌着什么,最终悻悻地闷下头去,抱着剑退远了些。
容一得意一笑,又朝楚瞻明抱怨一句:“麻烦!”
她斜靠在桌上,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附耳过来:“和颐小子,回头同你师父说说,叫他下个请帖给我,就写邀我上山比划武功,要快快地送来。”
楚瞻明点点头:“晚辈回山后定当报给师父知晓。”至于师父应不应,那便同他无关了。
那边容一已美滋滋地盘算起来:“路上得走个两月,我先到金陵小住一阵,入秋前上山去,到时候随便同你师父比划两下,我再装作被他打伤,留在你们观里休养个十天半月。”
楚瞻明无奈道:“前辈赏光,定当扫榻相迎。”
容一瞧了他两眼,忽然伸手照着他的脑门敲了一记:“年纪不大,装什么老成,我不爱看。未及冠就这般做派,等到行了冠礼,怕不是如老夫子一般古板。”
她手掌一拂,将他脑门上的几根碎发梳到后头:“越长越不可爱了,上回见到,还愿意喊一声‘容师父’呢。”
楚瞻明低了低头,随她折腾自己的头发,听了这番抱怨,忍不住笑起来:“容师父,叫我师父听见了,又要同你吵了。”
“你师父可吵不过我。”容一放过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皱眉道:“什么破茶,怎的没味儿。”
那剑侍在旁边哼了一声:“这可是上好的明前竹叶青。”
容一将茶盏一放,横眉道:“我问你了?”这一大一小又斗鸡一般瞪上了眼,楚瞻明看热闹看得高兴,露出个促狭的笑,见容一正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连忙收敛,正色道:“前辈喝惯了酽茶,叫人重新沏一壶来就是了。”
剑侍却白了他一眼,好似怪他多管闲事。
楚瞻明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容一的脸色却骤然一冷。她道:“和颐同你一般大的年纪已能在我手下走二十招,你不成器便罢了,连眼皮子也这样浅。若不是你老子就你一个儿子……”
剑侍脸色刷地一白,牙缝了狠狠挤出两个字:“……放肆!”双手却将那把剑抱得更紧了。
容一看见他这怂样,嗤笑:“我要杀你,用不着拔剑。”
周遭声音静了静,各异视线或明或暗地扫过这里。
“容师父。”楚瞻明将茶杯塞进她手里,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她孤身一人带晋太子入楚,无论如何不能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