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侧边设了两架通向客舱的半高木梯。楼梯狭窄,仅供一人侧身通行。从楼梯上去,别有洞天。
客舱从船头向船尾隔出三个空间。紧挨着楼梯的是两间通铺,一间供船员休息,一间供贵客的随行小厮使用。
房间竖窄,床铺搭成上下两层。下层空隙只够平躺,连翻身都会撞到肩膀。上层更低,比棺材大高不了多少。
满地衣裳鞋子乱七八糟地放着,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谁的,水手们从床铺上爬起来,拣到什么就穿什么。
蒋凤只推开门瞥了一眼,转头就进了隔壁的小厮房。先前在银钩庄时,他将面上胡子修得干净,只不过刚一天功夫,下巴上又青了一片。
他偷了身青灰色的交领短衣,将自己的一身酸衣塞进人床底下,又拿一块布巾包住头发,随后才低着头转出门去。
只隔一道门帘,里外却天差地别。一个小厮夹着托盘风风火火地从他身边经过。三间客舱都关着门,最近那间开了半扇窗。蒋凤站在墙边向里偷瞄,只看见两道人影隐隐约约。
谈话的声音从窗缝里飘了出来。
一人说:“我看汪真是疯了!”
另一人呵斥他:“你不想活了!”
“你怕什么?难道汀江里的鱼也是他汪国舅的耳朵不成!”
“慎言!你……当称陛下!”
“他也配!国公府断壁残垣,经年不得修缮,扎在金陵城中,就是他汪国舅做给所有人看!殿下……”他深吸气,声音颤抖,几乎哽咽起来,“殿下何辜!”
窗里人影陡然升高一截,蒋凤下意识向下一蹲,猫着腰缩在窗台下。
脚步声急向窗边而来。来人沉声说了一句:“我知你与殿下有伴读之谊,但眼下这境况……小不忍则乱大谋,张惟清!哪怕咬碎了牙,你也给我把嘴闭上!”
另一人无话可说。
窗棱咯吱一响,重重合拢,尔后再无声息传出。
窗户扑出一阵热乎乎的风,擦着他的头顶吹过去,吹得他背心里一片凉意。蒋凤在原地僵了会儿,确认里头人已离开,这才半蹲着快步走过去。
银钩庄这支船队在江上威风八面。两艘稍矮一头的货船分列左右,蒋凤眼力好,能瞧见货船上头用油布蒙住几架弓弩。
主船被拱卫于中间,大船气派,吃水最深。客舱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蒋凤刚站起身,第二间客舱里推门而出一人,跌跌撞撞地摔到他身上。
这人抬起一张通红的脸,一张嘴就有酒气扑面而来。“小哥,去厨房催催!”他勾住蒋凤脖子将他拽进房中。
蒋凤不敢使蛮力挣扎,捏着嗓子连声讨饶:“这位公子,小的喘不上气了……”
那公子将他向前一推,手臂抡圆一圈,指向地上歪斜的三五个酒壶:“瞧瞧!酒呢?快……把酒拿来!”
这公子生得有几分刻薄,一双眼睛醉得眯成了缝,指着地上躺的两个人哈哈大笑:“你们两个……丢人!真丢人!”
其中一个捂着脸摆手:“不成了,刘公子,不能喝了……”
另一个嚷嚷起来:“刘蒲!我不跟你喝了!”他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道:“五公子吓破了胆,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好便宜了你这孙子。”
这公子一乐:“芍哥儿自己胆子小,我碍着他什么了?你当他想在家呆着,老头子动了家法,把他两条腿啊——活生生打折了一条!”
地上两个醉得昏昏沉沉,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刘蒲一啧,顿觉意兴阑珊,捡了酒壶塞进蒋凤怀里,轻轻推了他一把:“去!把酒满上!”
蒋凤稀里糊涂进屋走了一遭,被门板一拍,又稀里糊涂地被赶了出来。
栏杆外头,江水沉静。夜间无风,大船静静地漂泊着,两岸树木舒展在月光下,农田上跃过几道迅捷的黑影,大约是田鼠或者兔子。
走廊上再无旁人,蒋凤捧着酒壶,船舱内橘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背上,又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过这扇门,便是第三间客舱。蒋凤甫一接近此处,脑海中便警铃大作。
酒壶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嗒嗒响。蒋凤一提气,正要后退。忽然客舱中亮起一盏小灯,一道端坐的人影投到门上。
这人的气息浅得近乎于无,却又从四面八方将蒋凤围困。一位高手中的高手,恐怕已从脚步中察觉出他并非船上小厮。
他问:“门外是谁?”
蒋凤狼狈地忍住一口咳嗽,捏着嗓子装作不安地答道:“小的替刘公子打酒。”
里头的人没说话,过了片刻,灯火噼地一下灭了。
蒋凤仍僵在原地。
正前方是一道绣了“福禄寿禧”四字的大红门帘。这时候,里头碎步出来一人。这人面白无须,唇上似乎擦了口脂,嫣红似血。他向外踏了一步,暗绿色的袍子海藻一般,被鞋尖一踢,向外飘出一角。
他腰肢拧着,像是戏台上的花旦,眼皮一掀,眨出几分阴柔气。蒋凤后背寒毛直竖,像是见了鬼。
“你这厮哪儿来的!”他一张嘴,一把尖细的嗓子刺得蒋凤耳朵生疼。
他赶忙低头,诚惶诚恐:“大人,小的替刘公子打酒!”
“去!”那人半扶着帘子挥手赶人,“去!莫扰了老祖宗清净!”
帘子后头泄出些浓郁的熏香气味。有人哑哑地咳了两声,问:“是谁?”
那人脸色一变,又喝了一声:“去!”说罢摔下帘子,将袍子一甩,隐在摇摆不定的门帘后头。
碎步匆忙,渐行渐远。
蒋凤闷头转身,面上既惊又惧,骂道:“焦人宛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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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随月一觉睡醒,满头大汗。他在梦中被吴王罚跪祠堂。祖宗牌位前点着长明灯,庄随月被烤得热汗淋漓,远远听到一声剑鸣,他急忙扑到窗边,大喊:“阿秀救我!”可是楚瞻明从门外经过时只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你是哪个?”然后就变成一只扑棱蛾子哗啦啦飞走了。
货舱闷热,舷窗只能推开一条缝,而江风细软,连一缕发丝都吹不动。
庄随月将头转向窗边,换了一口气。
徐力行正给自己换药。他将竹片搁在腿上,慢慢解开了裹住手腕的麻布。手腕上的药膏已凝固了,他上手搓了几下,将泥壳子一般的药膏抠下来。
他的手腕仍肿着,掌根鼓起一个大包,青紫的颜色从油亮的皮肤底下透出来,看不出几分生机。银钩庄的大夫配了一整包药膏给他。药油将油纸包浸得斑驳,他单手托住药包,用牙齿咬开棉线。
庄随月摸了摸脑袋,指头按到头顶的疤,他仍有几分后怕,随后又长舒一口气。三公子既没被人开瓢变成傻子,也没被江湖大夫剃头变成秃子,全须全尾活到今日,实在可喜可贺。
只可惜无人同乐。
徐力行手笨,磨磨蹭蹭将药膏涂满手腕,已热得气喘吁吁。他将竹片拾起,可是单手无法在按住竹片的同时绑上布条。
徐力行心中烦躁不已,可是越烦越乱,闷头忙了半天,只将药膏蹭了一裤子。他定定地握着竹片呆了半晌,忽然听见人说:“我来吧。”
庄随月跪坐在他面前,朝他友好一笑。徐力行双目沉沉,将他上下审视一番,随后才松了手,让竹片落在地上。
庄随月手法不算熟稔,动作更是慢慢吞吞。他的十根手指头貌似各有主意,一会儿戳歪竹片,一会儿又被布条缠住。
徐力行忍了又忍,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布条在徐力行手腕上系了个丑模丑样的结,庄随月自个儿倒是颇为满意,说了声:“好了。”然后就站起身,又靠回了舷窗边。
他面上笑意淡淡,月光流进在他颊上小巧的梨涡里头,满溢出来,将半张脸镀得亮晶晶的。
徐力行沉默片刻,似乎不大情愿,但还是粗声粗气地说了声:“多谢。”
他将靠在一旁的长刀揽到怀中,闭目小憩。
这把刀刀身长且直,刀尖微弯,舞动时刀光如新月。此时拄在地上,刀柄比他头顶更高。
庄随月定睛看了几眼,忍不住轻声说:“可惜。”
徐力行倏地睁眼:“你说什么?”
庄随月道:“这刀分量不轻,好汉单手提起稍显费力,如今这手……所以我说可惜。”他笑着扎人心窝子,说完一拱手:“门外汉随口之辞,好汉不必放在心上。”
徐力行面色微沉。他摇了摇头:“本门武功不拘这些,双手刀使得,单手刀也使得。”
庄随月听他话音平静,便顺口一问:“这把刀可有刀铭?”
“有。”徐力行眼中沉郁之气稍稍松动。像是陷入了回忆,他五指抚过刀身,如同拨弄琴弦一般来回按揉:“刀铭见秋风。”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庄随月吟道,“好意象。”
“是我……师兄所赠。”徐力行道,“我性格孤僻,不讨师父喜欢。师兄赠我见秋风,叫我只闻风声,不听人言。”
思及郑银双那句:“仲大侠不敌。”他胸中悲愤之意激荡,一时难以自抑,手臂青筋暴起。他狠狠握住刀鞘,悲道:“可师兄欺我、害我,师父救我、护我。如今恩师惨死,门人四散,那背信弃义之徒却荣华富贵,篡位夺权!”
他咬牙,不能再说,呼吸深重,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蜷缩在黑暗中粗喘不止。
良久,庄随月齿缝中泄出一声轻笑。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出自刘禹锡《秋风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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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汀江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