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湿漉漉的藤林,趟过冰冷刺骨的小溪,浓雾愈发浓重,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吞没,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不过几尺。偶有风掀起雾气的瞬间,露出隐藏在浓雾中的险石与断崖,稍有不慎便可能一脚踏空。然而,谢清却似乎早心有方向,浓雾环绕间,虽能见度不足一米,却能精准地七拐八弯,避开危险的沼泽和滑漉漉的石头,每一步都踏在安全的地方。
然而,只要穿过这危险重重的迷雾,就会发现山腰之上又是一片新天地。
一片茂密的竹林映入眼帘,竹节笔直,清风拂过,沙沙作响。竹林间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未散的水珠点缀在叶片上,偶尔滑落,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往竹林深处走去,俨然可见几间以山间青石为基的并排竹屋,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敞开着,里面隐约可见排列整齐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医书与竹简,墙边还摆放着几口药柜,柜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药名。一间屋子的门半掩着,几只水桶和柴火整齐地靠在门边。其余几间屋子只开着小窗,窗扇紧闭,难以窥见其中陈设。还有最大的一间屋子房门紧闭着,显然是主屋,屋前挂着几串风干的腊肉与串串火红的辣椒。
想要到达那片竹屋,需要先经过一座竹桥,桥下是缓缓流淌的清溪。走过竹桥便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小径两旁生长着各类叫不出名字的山间小草与低矮的灌木,显得生机勃勃。谢清最喜欢这条小径。
房屋四周散布着几块开垦出的平地,种着耐寒耐风的山野作物。青菜、红薯、黄豆星星点点错落。旁边还有一片果树,几株李树与桃树虽已结出果实,却因山间的冷风而显得生长缓慢,枝头点缀着稀疏的青果。
屋后是一个简陋的围栏圈起的小牲畜场,几只山羊正悠闲地啃食干草,偶尔发出几声低低的咩叫声,打破山间的寂静。圈舍旁的水槽接着山泉,从竹管中流下涓涓清泉,泉声叮咚。
还未等谢清走到屋前,竹屋的门便开了,然而并未有什么人走出来。
谢清了然一笑,信步走进主屋中。
“燕姨。”谢清先与正在窗边挑豆子的女人打了招呼,女人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仔细看,会发现她的左眉之上有一道疤痕,她的头发盘成一个简单的髻,用木簪随意挽着,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粗布衣裙,衣料虽普通,但干净利落,袖口微微挽起,露出遒劲有力的手臂。
显然并不是稳坐案前的她为谢清开的门,谢清将视线转向右边,对着正在背对着她朝书桌走去的背影肃揖一礼:“师君。”
“欸你这小东西。”正在挑东西的齐征燕佯装不满地开了口,“单给你师君就恭恭敬敬地行礼,跟我,笑都不笑一下。”
谢清微微笑了笑,依着齐征燕的意思毕恭毕敬地给她补上一礼,将背上的刀卸下,走到她旁边,环视屋子,疑惑道:“燕姨,双晚呢?刀我给她带回来了。”
齐双晚是齐征燕的养女,也是小谢清两岁的“师妹”。谢清平时带出去的那把大刀正是齐双晚用了八年的苍落刀。
“她说是云游四海闯荡江湖去了,唉,谁知道,是不是找她亲娘去了。”说到此处齐征燕拿手抹了抹眼角,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可是一滴泪都没有。
看着谢清早已习以为常且毫无动容的神情,已经坐到书桌前的周雨薇无奈地开了口:“双晚等了你三日,迟迟未见你归,便直接出门了。临走前还带上了你的剑。”
谢清:?
齐双晚学的是刀,谢清使的是剑。
九岁时,谢清误入锁云山腰,因缘际会被周雨薇救下,带回这处院子疗伤。
彼时周雨薇和齐征燕母女共同隐居在此,她们并不打算让任何人有机会上山甚至留下。迷雾有毒,山势险峻,这两重障碍本就可以抵挡大多数人。
周雨薇在迷雾的边缘捡到谢清时,谢清已经快要昏迷,当时的她犹豫片刻,还是狠下心来,并不准备救下这个女孩。
可那时,谢清立刻抓住了周雨薇的手腕,片刻后,又攒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说道:“青叶毒......可以治。”
周雨薇当即一惊,才明白这孩子拽着自己的手腕的同时竟也在为自己把脉,这青叶毒乃是慢毒,困扰自己多年,许多医者甚至不识得这种毒症,这孩子竟能立刻说出。思索再三后,她还是将年幼的谢清带回了院子。
说到底,是谢清自己救了自己。
谢清上山后,周雨薇喂她喝了解这迷雾之中幽月毒的解药。迷雾中毒素很轻,附着于雾气之上,谢清一个时辰便醒了,
当时,谢清记得自己眼睛刚睁开,就看到一个眼睛冒着精光的小女孩趴在床边看着自己,那是七岁的齐双晚。
已经许久未见同龄玩伴的齐双晚当即便缠着谢清不让她回去,齐征燕无法,只好邀谢清今后常来,也隐隐将治好周雨薇身上慢毒的希望寄托在谢清身上。此后几人越来越熟络,谢清的性格坚韧又聪明机警,齐征燕十分喜欢,只要她来,便将其与双晚一视同仁地对待。
过了一年,到了习武的年纪,依据二人自己的兴趣,谢清选择和周雨薇学剑,而齐双晚和齐征燕学刀,此后,两人常常在院子里比试,这不仅是两人之间的武艺切磋,更是两位“师君”间教学成果的较量。在一次次较量中,她们的剑法与刀法不断精进,彼此也逐渐摸清对方武器的路数。久而久之,谢清与齐双晚对彼此武器的使用之法也颇为了解。偶有腻烦一成不变的比试时,两人便互换武器,当作一种新的娱乐,切磋中不乏欢乐与笑声。
那时候,谢清白天佯称采药上山,实则来到山顶过另一种生活。齐征燕专门空出一间屋子给谢清当作药庐,谢清则将家里的各种药材一点一点地往山顶偷偷地运。齐双晚被关在书房里研读经书的时候,她便在药庐里捣鼓药材,顺带着为周雨薇调制解药,这给了她足够的时间与空间研究《离毒》。
这次齐双晚出门竟带上了自己的剑,谢清都不用亲自看见,只听转述,就能想象到齐双晚的愤懑样子:“谢清次次出门都要拿上我的刀,那就送她和她的剑再见吧!再也不见!”
“无妨,刀足矣。”谢清扶额苦笑,她知道双晚出门定非草率决定,而其剑法大概也有自己三成水平,那也够了。
“你看这姐姐妹妹啊,这张狂之词都一模一样,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齐征燕揶揄道,嘴角挂着笑,随即问道:“那婚事,可退了?”
“退了。”谢清端起杯热茶,低头吹了吹热气,将茶盏轻轻捧在手心。
“好!时下在这荀灵,你的名声不可谓不响。”齐征燕正了正神色,“那将军府打上你的主意。一来,他们家以安稳为念,远避纷争,一向不与朝中权臣结亲,以免招来圣上的疑心;二来,若娶了你,府上不仅多了几分医名,更等同有了一位免费的神医。将来他家那男儿身上的病痛,怕是都能高枕无忧了。这一手算盘打得真是精明。”
“无妨,医者治世救人,无人敢不敬三分。”周雨薇整理着书案上的竹简,“更何况我徒女又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羊,有声名作保,有武艺傍身,有医术为恃,做事自带三分道理。这亲她们想结就能结,我们便想退就能退。”
齐征燕看周雨薇眉间尽是不屑之色,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继续讲道:“这萧承光是个胆小的聪明人,素来行事低调,深谙中庸之道,凡事以自保为先,不敢贸然与朝臣翻脸或闹出风波。那司尹家男儿的命如今悬在你的手上,就算是顾忌他的面子,将军府也不敢发作。当初背着你结下这亲,不过也是在赌你性子软,想你吃这哑巴亏罢了。”
谢清静静听着两位长辈分析,看向墙边的苍落刀:“倒是还没让我使出什么招,刀往脖子上一抵,便签了字。”
“竟如此顺利,征燕为你准备的后续种种应对之策倒无用武之地了。说到底,还是刀剑好使。”周雨薇有些许惊讶,心里却在默默得意:此徒得我真传也。
“那萧靖和没还手,没在你走之后闹事?”齐征燕倒不这么想,得到谢清肯定的答复,继续说道:“若是如此,那兴许不是受一时钳制所迫,这婚事对他来说应也是可有可无,顺水推舟。”
“什么样的老子养出什么样的男儿罢了。”周雨薇很不以为意,“顾忌脸面的人做不出撕破脸皮的事。倒是那蒋绘春要吃这个哑巴亏,自作主张拉起来的婚事,如今被对方和自家男儿联手退了亲,这不是**裸地打她的脸么?当初结亲时萧承光便不管不问,这下估计更是当缩头乌龟装作什么事都不知了。”
谢清还记得当初自己把这荒唐的亲事告诉周雨薇时,周雨薇差点把手上还在冒油的锅给砸了,先是把谢清的娘和爹骂了一通,又是把将军府的那几个人痛骂了个遍,最后才被齐征燕安抚下来说“别急着生气,先给你徒女出出主意吧”。
如今周雨薇这么解气,倒也可以理解。
齐征燕手上的豆子正好挑完,又拿起旁边的青菜掰了起来,嘴上却没停下:“如今天下正乱,京城倒了一大片人,皇宫那边正在急召天下各路名医。谢清,你要做好准备。”
谢清点点头表示明白,便听齐征燕接着说:“咱们荀灵这地看似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实则势力复杂,盘根错节,这司尹在被远派此地前,乃是宗政的大弟子,今后发展如何尚未可知;荀灵地处临海边境,二十万大军于荀灵城外驻扎,军权落于此;而两个亲王被男帝派到此处,表面上是为了历练,实则暗中是监视与制衡,显然,就算萧氏一族向来谨慎小心,也难逃男帝的猜忌。男帝派两位素来不睦的男儿同行,则是让他们之间彼此制衡监督,防止其中一人与军中势力暗通款曲,远在千里之外悄然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养出一头连他都难以掌控的蛊。”
“你这些话从前不与谢清说,现在倒是悉数相授啊。”周雨薇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齐征燕。
“别打岔,我不说,你徒女这么聪明,也未必不明白。”齐征燕瞥了瞥说话的人,又扫了一眼正在憋笑的谢清,拿起青菜叶轻拍桌面,继续分析道,“现下天降灾祸,男帝与众皇男悉数病倒,朝中重臣也不能幸免于难。咱们荀灵的这两位亲王倒是逃过一劫,现下不知还坐不坐得住。小清,你身怀解方奇术,我不得不提前和你说这些话,让你做好准备,行事要处处小心。那将军府不追究你,除了你师君之前说的原因,怕是也是朝廷有所动作,将军府内忙着应付,无暇顾及你这边。但你须记住,怀璧之人,最容易引来觊觎之眼。乱世之中,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你切莫成了他们相争之下的牺牲品。”
齐征燕的神色很是严肃,虽是在关心谢清,语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燕姨,你放心。”谢清也跟着严肃了起来,正色说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周雨薇从书案前起身,踱步到她俩身边:“你燕姨担心你,双晚昨日临行,她也是拉着双晚絮絮叨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我们教了你们全身的功夫,如今你的剑术我已然放心,且你向来沉稳有主意,行于世间,有勇有谋自是完备至极,我倒是不担心,征燕说得比我全面,你听进去就好。千言万语,为师呢,只希望你平安。”
谢清闻言,小步退后,对周雨薇和齐征燕作了一揖:“燕姨和师君对我恩重如山,谢清今后行于世间,必先保全自己,再行其它。”
齐征燕欣慰地走到谢清身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只见谢清一楞,显然不太适应头上这只爱抚的手。齐征燕扑哧一笑,随即转身便对周雨薇说:“我饿了,今天轮到你做饭。饭呢?”
周雨薇眨眨眼睛,无话可说,只好端起齐征燕挑好的豆子和掰好的青菜往厨房走去。
“我去打下手!”谢清自告奋勇。
“来吧!”周雨薇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自打出名后,谢清便彻底不用再借着采药的由头早出晚归,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唐蕖得到的说辞是女儿被各州权贵邀去救人,实则谢清有所权衡,并没有接手那么多的病人,偶尔出个远诊,大多时候在齐征燕这里过夜,和齐双晚睡一张床。
如今齐双晚下了山,她正好可以独占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