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看了看面前的那些剑,突然觉得背上齐双晚的这把刀暂时还够用,生出了非常强烈的宁缺毋滥的心思。
她大步迈出武器铺,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卖焰云酥的摊子,买了些带在身上,便打算直接回山,之后再考虑找剑的事情。
回锁云山有两条路,一条直接绕过谢府上山,一条会从谢府大门前经过,往常谢清为了避免生出多余的事端,并不会选择从谢府经过的这条路。
可今日她心中生出了些好奇,便决定去谢府门前绕一圈。
可还没等她看清谢府门前的动静,便见柳康岚远远地迎了上来。
柳康岚与谢清的交集虽说不算多,但也算是谢清在这谢府里见过最多面的一个人。
柳康岚在药堂里负责的工作主要是收药农和采药人的草药,并将其分类后放入仓库。
谢清七岁那年,柳康岚刚嫁到谢府没多久。那时,她每天忍受着唐德的满腹牢骚,只能装作听不见,去谢府各处找活干。
某天晚上,她路过谢父的院子,看到谢父对谢清说:“小清,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和哥哥不一样,你不可以学《离毒》。我们小清,只需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不必费心去钻这些劳神的学问。乖,回去吧。”
躲在暗处的柳康岚远远看着,谢父的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他面上挂着笑容,却显得有些敷衍而疏离,仿佛在竭力掩盖不耐烦。
随后,谢父便将书房的门关上。
她看着谢清在谢父的书房外站了很久,很久,不哭闹,也没有再敲书房的门。
她不知道小小的谢清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夜里风凉,她很想给这孩子披件衣裳,可最终,她也没有上前。只是等小谢清终于从书房的院子里离开,柳康岚跟在她的身后,默默护送她回了院子。
又过了三个月,谢清从七岁那年便从药堂弃了学,每日去后山采药,每天采上来的药都会送到柳康岚那里。
谢清话不多,柳康岚亦是沉默寡言,两人每次相见只不过简短交接。但这一来二往,却有种渐渐熟络起来的默契。随着年龄的增长,谢清送药的时间竟越来越晚,柳康岚心中牵挂,便将自己下值的时间也一点点推迟,每日守到谢清送完药草后才安心离开。所幸,唐德近些年越来越爱在外面四处游荡,倒也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她往常便觉得自己在谢府之中仿佛一颗孤草,一个到处飘来飘去无人在意的幽魂。娘家三个姐姐一个弟弟,本就将她当作出嫁卖钱的工具;而唐家姐弟,也只是将她当作生儿育女洗衣做菜的奴隶,谢府更是外人中的外人。可孤草又如何,她照样活过了无数个寒冬。然而,她却意外发现谢家的小女儿也似一座孤岛,日日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与这谢府格格不入,于是她便在心中默默对这孩子多了几分爱惜。
她眼见谢清个子越长越高,身体也越来越强健,心情就像看着屋里那株越长越高的小柏树枝,颇为欢喜。
唐蕖在召她前去问药堂近况时,也会顺带着关心一嘴谢清,她便会告诉唐蕖,谢清每日都会采到许多药草,送到她这里来。她看得出来,唐蕖的心不在女儿这里,便也私心里不想告诉她这个谢清名义上的母亲更多的东西。
谢清在司尹家一鸣惊人后,便不再往她这里送草药了。至于谢清不回家,每日去了哪里,她心里其实亦有猜测。谢府药堂的某些药材,在其它地方是买不到的,谢清每每要去远一些的地方出诊前,总会先来她这里备齐药草箱。
有次,她去后门清弃杂物,恰巧看见谢清进了锁云山山腰处的云雾。她心中不免担忧,又觉得谢清长大后做什么似乎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进雾定非草率之举。果然,过了一段时间,谢清又到她这里备药草箱了,她悬了许多日子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而这一年里,谢清总共只到她这里备了六次药草箱,自打谢清上次从临县回来后,应是没有再出诊过。
今日,她接过了那圣旨,便是见谢母谢父都没有动作,心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何处,便壮着胆子替谢清将圣旨接下。若是实在找不到谢清,她甚至准备去探一探锁云山。
所幸,她等到了。
背着长刀的少年人一步步走近,柳康岚连忙迎上前。
“小……谢清,这是今天朝廷的宣旨官送来的圣旨,你看看吧。”
“柳姨。”谢清一直都不爱叫柳康岚舅母,只是叫她柳姨。她先与柳康岚点头示意,而后将圣旨接过。她展开后,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果然来了。
只是没想到朝廷让她与张既浦、张既亭同去,甚至还有萧靖和。
如此声势浩大,到底是为何?她不过是一介游医,按理说,绝不该与皇室子弟和朝廷重将同行回京。无论是独召,或是与其它民间大夫同行,都一定更为合理。京城那边对她的信息掌握到何种程度?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朝廷将她与这一行人联系在了一起?在这支队伍中,又是谁才是真正的发起者与受益者?
“朝廷的那位宣旨官,也就是周以大人,可能过会儿会来再与你确认一下,明日卯时初刻在西城门会和。”柳康岚在一旁补充道。
这些谜团,或许只有上了路,与这几位大人物同行,经过一番观察才能知晓。谢清现下只能向柳康岚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柳康岚颇为关照地看了谢清一眼,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住了,只是说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先回去了。”
柳康岚转身,准备回府,没走几步,便听到谢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柳姨,如果今日你没找到我,你怎么办?”谢清知道,擅自接下圣旨,却无法在皇令规定的时间内将旨意执行,便算作违旨不遵,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柳康岚慢吞吞地转了身,她并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与选择,也没有说心中的计划与打算,只是犹豫几番,最终对谢清说:“……小清,这是个扬名立身的好机会,这样的机会,也许一生只有一次。你和柳姨不一样,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该只呆在这里。你该是……能天下闻名、可流芳百世的人。柳姨希望你,能成为万人敬仰的名医。”
谢清何曾听过柳康岚说过这么多话,从前她去药堂送药草,最常听的柳康岚说的,也只有“来啦”“要不要坐下歇歇”“来碗黄米粥”“早点回去”之类的客套话。此刻,谢清被冷风吹得微微发凉得眼皮突然有了些许温度。
她几不可见地嗫嚅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只能道:“……好。”
柳康岚转身,准备回到谢府,她现下回去,要面对唐德的质询与谢清母父的异样眼光,还要准备明日的早膳,而后,她还要如往常一样,去药堂收药材。只是,今后不会再有谢清来与她要药草箱了。
可谢清没有思考太久,便下定了决心。天上的浮云遮蔽了月光,她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柳姨!你与我一起去吧。”
谢清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而没有人比柳康岚更熟悉谢清常用的那些药草。更何况,柳康岚不止会这些。
黑夜中,两个身影隔着数米相对而立,于无声缔结了一份隐秘的盟约。
正逢此刻,周以带着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来。
“想必这位就是谢清了吧。”这一天里,来过了气氛诡异的谢府,应付了阴晴不定的殷亲王和自来熟的昭亲王,去尘土飞扬的军营见了萧靖和,又被素来难缠的萧承光拉着吃了一顿晚饭,周以终于来到了她今日差事的最后一站——回到谢府,确认谢清已经收到圣旨。
刚刚在将军府,她席间听将军夫人蒋绘春在觥筹交错与言谈笑语之间不动声色地讲了谢清好几句小话。比如,整日不见踪影、行踪飘忽不定、风头盖过母父、行事颇为乖张、每逢露面背上便背着把大刀吓人……周以面上不显,心中却在奇怪,这些算是短处吗?不过看蒋绘春的神情与用词,很难说她是在夸赞。不过无论如何,周以觉得明辞殿下所听说的谢清和萧靖和的婚事似乎是飘了。
也承蒙将军夫人的一番描述,周以远远地便从那把大刀认出了谢清。
她暗自庆幸今日的差事终于可以了了,立马上前与谢清确认了明日的行踪。
只听谢清问道:“周大人,我可否带个帮手?”
“帮手?”周以想起了白天,唐蕖向她提到的那两个谢清的哥哥。
可谢清很快否定了她的猜测,:“便是这位柳康岚,素来都是她帮我打理药材。”
周以又将柳康岚细细打量一番,认出她便是白天接下圣旨的那位妇人。当时她还有些疑惑,为何是谢清的舅母替她接旨而非母父——原是她们二人之间还有这层协作关系。
殷亲王和昭亲王有几十位仆从与家属随行,萧靖和更是要带一千精兵,没道理谢清带不了一位帮手——于是周以很爽快地答应了。
双方互相致意道别,柳康岚也从震惊与感动中回过了神,打算回府收拾行装。
“柳姨,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府与他们说?”谢清怕唐德和唐蕖会为难柳康岚,使其难以从谢府脱身。
只见柳康岚眼中露出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自信与坚毅之色:“放心吧,没人比我更熟悉这谢府,我一个人可以。你定有别的事要忙,快去吧。”
谢清闻言,便也不再坚持。她相信柳康岚,点了点头与自己的这位“帮手”作短暂告别。
今晚,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