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兜兜转转,终于走回了谢家的宅院。那管家远远看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立马就跑去后宅通风报信。
本来还坐在支起的帐子下一起聊皇室八卦与家长里短的一众女眷听闻此讯如临大敌,四散而逃,慌不择路地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生怕遇上这位谢大小姐。
只有唐夫人无处可逃,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后院正中央等着自己的女儿回来。
“娘。”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我回来了。”
唐蕖看着自家闺女一身毫无装饰点缀的黑衣和背上一把让人望而生畏的大刀欲言又止,正当她犹犹豫豫准备尽点评两句她的装扮时,只听自己的女儿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司尹家我刚去过了,他儿子估计还有个两年就能下地了。这一个月的药要换个方子,待会儿我送去药堂仓库,你们记得每天送新鲜的过去。”
唐蕖一下瘪了气,只好连连应声:“诶,诶,好。”
没办法,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女儿,整个谢家现在估计都已经门厅凋敝名声扫地了。
谢家是荀灵城声明最为显赫的杏林世家。早在肃帝年间,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曾祖父还在位之时,谢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医户,靠着一方药田与简陋的医馆,为乡邻诊脉抓药,聊以谋生。
而后机缘巧合之下,谢清的曾曾祖母谢天华出于善心救下了一位正在逃难途中的异族女子,救治数日,谢天华不曾有过不耐,然终究无力回天,此女子在奄奄一息之际,将一本极为珍贵的解毒医书留给了她,此书不讲制毒,只讲解毒,记载了几乎那时世上的所有毒的解毒之法,更为珍贵的是,记载了数百条解毒原理。
谢天华和她的丈夫潜心研究了这本名为《离毒》的医书,靠着救了几个寻常医者都束手无策的权贵而名声大噪。由于医术与名声几乎集中于谢天华一人身上,其丈夫只是给她打打下手,后辈便也都跟了谢天华的姓,谢家由此发迹。此后百年间开设数家医馆、广收学徒,甚至经营起药材生意,逐渐声名显赫、家资丰盈,成了既有名望又极富殷实的杏林世家。
然谢家虽收学徒,教的也只是平庸方脉与寻常医理,真正的解毒秘法从未外传,谢家知道自家的独特之处,于是花重金请了数位江湖高手作为护院。因此,《离毒》在外人眼中是一本十分神秘的古籍,只有每代家主可以选出几个有天赋的子嗣,传承这本书上的知识。
既是家主选择,这份传承也非完全依循天资与勤学。常有亲戚旁支,想尽办法讨好当代家主以获得一个求学名额。
而到了谢清这一代,其父虽继任家主之位,其医术却十分平庸,迂腐陈旧,不知变通,常常因怕无力医治某些疑难毒症拒绝出诊。那些大叔大伯二婶们,也鲜少上门,反而劝自家后辈多读书,走功名之路才最为稳妥。
可在这住了几十年的乡里邻居们都知道,论医术,谢家的这代家主原应是谢父的姐姐谢真嬅。
从小,谢父的天赋便不好,资质平平,记性又不如姐姐灵活,读书背经常常出错,学习医术时更是常把药材用错。他父亲看到这些,气得直摇头,总忍不住拿他与谢真嬅相比:“你看看你姐姐!十三岁就能断毒配药妙手回春,上门道谢的都来了好几次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能独自出诊了,再看看你,连药性都记不住,庸才!”
更让谢父难以忍受的,是姐姐谢真嬅的光芒几乎覆盖了他的一切。她从小聪慧过人,尤其在医术上天赋卓绝,短短几年便能独当一面。十五岁那年,谢真嬅随父亲出诊,遇到村外有人中了霜灵散,她只把了一脉便明了,亲手配药救人,后来那人醒后,自言是从京城来荀灵做生意的大商人,遭人暗算才被下此毒手,本以为没救了,竟巧逢圣手,往谢府里送了重金酬谢,为表谢意,他还为村里修了一座石桥,更是将其名为“谢仙桥”。村里人提起此事,无不称赞:“谢家这姑娘真是天赐的医仙!”
从那之后,谢真嬅更是经常被荀灵及周围县邑的人家请去出诊,行医救人,每次回来都能收到一片赞誉。而谢父呢?别说出诊了,他在家处理药草时还闹出几次笑话,不是切药时割了自己,就是把药膏配得一塌糊涂,甚至被药堂的小学徒嘲笑。
邻居们见状,背后难免议论:“你说谢家这个儿子,哪点比得上他姐姐?听说又被他爹骂了一顿,摔了个药罐子呢!”
这些议论像无形的刀刃,一次次刺进谢父的心。他与谢真嬅关系日渐不睦,每当父亲夸奖姐姐或训斥他时,他眼中总闪过一抹不甘的怨恨。有几次,邻居还看到谢父与姐姐因医方争吵,脸涨得通红,拳头紧握,谢父心里明白姐姐说的是对的,自己到最后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愤地摔门而去。
可惜的是,谢真嬅二十二岁那年忽然离家,从此不知所踪,谢家为此寻访多日,却未得半点线索。
这家主之位只得落在了谢父身上,邻里们纷纷叹气,这方圆百里又少了一位良医。
可谢父的仇怨并未随着姐姐的失踪而消散。在继任家主后的第三年,谢父突然在家谱中加了一条传男不传女的规定;此外,女子想入谢家医学堂学艺,需每年多交十两学费。他将这两项规定加入族谱,并责令两个自己的两个男儿,无论今后谁当了家主,都不得更改,此乃谢家祖训族规。
彼时,谢清刚刚六岁,正是要开始学医的时候。
她的两位哥哥每日被关在家里的医堂被谢父亲自教导,十岁便开始接触《离毒》;而谢清只能每日独自去一里外谢家设立的医学堂,和普通学徒一起学习乡野间常见的基础诊疗之道与寻常草药方子。
当时谢清上了三个月的学堂,便不再去了。唐蕖也没再管,心想女儿不比儿子,学不下去便随她去吧,每天,谢清的院子都安安静静的,唐蕖经过时,都更觉女儿懒惰贪玩,日上三竿还不起身。可她真的很忙,甚至无暇进去看一眼,她跟自己说,这也是让女儿开心自由地长大。
两个儿子就不同了,她为谢父生的这两个儿子自幼锦衣玉食地长大,到了启蒙学医的年纪,一个哭着闹着想学音律,一个天天偷跑去桥头和邻居家的小孩跳百绳。唐蕖看在眼里,暗自叹息,心中不免觉得他们最可怜:明明心中向往自由,却偏偏被谢父压着,非要钻进这医术的枷锁里。她那些年每日就在学堂监督着这两个儿子,心里不忍心,表面上却也只能装作冷酷严厉。
可是,这两个男儿一个比一个头脑迟钝,稍稍复杂些的药性问题便答不上来,常常被谢父训得眼泪直流。谢父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常常是一边气得直摇头,一边板子将落不落。第二天却还是照常为他们上课,他铁了心要将《离毒》揉碎了喂到这两个儿子的嘴里。
向只会些拳脚功夫的人学习,你可以学到如何挥拳踢腿,但学到的不过是些街头巷尾的把式;若能向世外高人讨教,你学到的却是如何以无形化有形、以静制动的大道。而这两个儿子从谢父那里学医,就算被逼着背熟了谢父的所有医识,却也只能从他们父亲那学来半吊子的解毒之术。
《离毒》此书,理解为上,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直达毒理之根本;熟记为中,牢牢记住药方,按图索骥,解一症而难通万症;照方抓药为下,只会生搬硬套,依样画葫芦,毫无变通之能。
谢父学了一辈子,都只能停留在熟记这一层,他的两个男儿,从小虽被逼着背熟其中条条方方,却对此毫无兴趣,一个头脑稍微灵活点,能勉强达到熟记这一层,另一个既不用功又不聪明的,只能勉强停留在‘为下’的层次,稍遇变化便手足无措,更谈不上灵活应对。有时走了神,甚至连药都能抓错。
偏偏祸事来得凑巧——荀灵城司尹的独子染上七花毒,此毒一旦入体,皮肤上会浮现各色瘢痕,红色的痛、青色的痒,蓝紫色的溃烂,病症诡异难解,而据传《离毒》一书中有详细记载。司尹连忙请人要谢府里请谢父。
眼看两个儿子都已过了弱冠之年,谢父自觉实在不能再等了,为树立两个儿子的声名,他命其二人联合诊治——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七花毒的解法在《离毒》第四十四页记载得清清楚楚。可这两人关上门治了一天一夜,甚至在房间里起了争执,不仅没把人治好,反倒让人昏迷不醒了。
在门外等了一天一夜的司尹震怒,差点当场昏厥。谢家上下风声鹤唳,司尹乃是荀灵城最大的父母官,谢父这才明白,自己实在不应如此冒险,他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想亲手补救,但七花毒此时经过两个儿子的一番胡乱医治已经异化,他实在不记得《离毒》里有记载应对之法。
唐蕖当时急得在旁边头脑快要冒烟,却见自己的女儿穿着一身黑衣走进院中。那时她在回忆,上次见到女儿好像还是过年的时候,之后有没有见过,她也不记得了。
谢清自称有解毒之法,将大致疗法说与谢父听。谢父走投无路,对谢清所说疗法亦是似懂非懂,但其见已无挽回余地,便也无力追究谢清到底从哪里学到的解毒之术,只好让谢清放手一试。
谢清将那两位兄长逐到院子里,向司尹及其夫人解释道:“七花毒虽以皮肉瘢痕显现,但真正的毒性在血液之中,异化后的毒素会随血脉流转,侵蚀内脏,需先稳住毒性,再引出体内余毒。”
她先令下人准备一盅的木萸花煎汤,其中加入了三味温和解毒的药材,分别是黄连、甘草和木萸花,用以中和异化毒素。谢清嘱咐司尹之子小口饮下,避免毒性进一步扩散。
“这我也会啊,此汤能暂稳毒性,但若无后续治疗,只能延命数日。”谢清的大哥谢达在旁边小声嘀咕道,谢父此时已无心护他,瞪了他一眼,谢达连忙闭嘴。
接着,谢清取出磨细的焰心石粉。这是极罕见的矿物毒引子,能逼出七花毒中的部分成分。谢清将焰心石粉与清水调和成糊状,涂抹在患者背部脊椎两侧,待皮肤渐渐泛红,汗珠渗出时,用银针刺入穴位,引毒气随汗排出。司尹之子此时吐出一口毒血,谢父也稍送一口气。
“这焰心石粉你是从何而来?我记得府中药房并未有这味药材。”谢父不免发出质疑,“况且,此非七花毒疗法药方中的一味,你这样......”
“父亲若是有法,此刻便不会站在旁边了。”谢清说话时甚至不看谢父,正专注于火灼已经用过的银针,语气平和,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谢父心中大怒,脑中气血翻涌,透过谢清,他又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回忆。
司尹怒拍座椅扶手,对着谢父低声怒斥:“你给我闭嘴!”
最关键的引毒一步成功后,便是逐毒、排毒的后续收尾工作,将残留的毒性逐步导向四肢,避免继续侵害内脏。
毒素清除后,谢清在患者的胸腹部敷上由白芷、当归和蜂蜡调制的药膏,用以修复受损的皮肉,并减少瘢痕遗留。
谢清做的有条有理,谢达谢迩看得稀里糊涂,谢父看得满腔怒火,唐蕖在一旁目瞪口呆。
这疗法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司尹之子吐了一口毒血之后,先是没了片刻气息,而后又恢复了气息,甚至醒了过来。然而,由于先前两个哥哥的误治,七花毒已深入脏腑,虽得救回一命,却需长期服药方能痊愈。
司尹将谢清客客气气地送出府,谢父追上去,却只看见女儿背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大刀走远了。回府欲追责谢清偷学《离毒》,却发现女儿压根不在院里,他当即和唐蕖吵了起来。
“你怎么看的谢清?她是不是常年不在家,你这个当娘的知道吗?”
唐蕖越听越气:“谢聪,你怎么说得出这些话?这些年你让我盯着儿子学你那个破医术,除此之外,家里的其他事情也是我管的,我有时间管你女儿吗?你自己一年里有几天能去看看她?我至少知道她白天去后山采药,药房每天都会跟我汇报!你呢,你关心吗?”
“那她人呢?!”
谢父和唐蕖大眼瞪小眼,喘着粗气,都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