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给家具镀上了一层暖橙色。上官茗打开公寓门,侧身让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先进来。
那是三天后,上官茗在警察局将沦接出后带到家时的景象。
他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眼神依旧带着几分茫然和胆怯,上官茗关上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温和:“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这是我的家,也是你暂时的住处。”
她领着沦穿过客厅,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间收拾整洁的客卧。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简易的床铺,显然是刚准备不久的。
“这里给你睡。”上官茗指了指床,“这儿主要是我看书的地方,还算安静。卫生间在这旁边,厨房……你可以用,但用之前要问我。”
沦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又落回到上官茗脸上,轻轻点了点头。
上官茗深吸一口气——看来这个人的心智确实是十七八岁没错——她决定直接切入正题。她示意沦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靠在书桌边缘,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听着,”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名字,叫‘沦’。沦陷的沦。这是你之前告诉我的。你还记得吗?”
少年——现在应该称他为沦了——微微偏头,似乎在残存的记忆碎片里寻觅什么,然后摇了摇头:“不……不记得。”
“没关系。”上官茗继续引导,“那……在醒来之前,或者在公园遇到我之前,你还记得什么?任何片段都可以。”
听到这个问题,他抬起手,指尖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头……痛……”他低声说,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上官茗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注意到,当他努力回忆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会闪过极其细微的、类似数据紊乱般的悸动。
“白色的……很多白色……”他像是在梦呓,“冰冷的……光……和液体……味道……很奇怪……”
“什么样的味道?”
沦的鼻翼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种气味:“消毒水……很浓……还有……铁锈的味道……还有的更像是……腐烂的海水……混合着……什么……刺鼻……”
他的描述零散而模糊,但上官茗的脑海中几乎瞬间就勾勒出了一个场景——一个充弥漫着腐臭气息的生物实验室。浓烈的福尔马林味、金属的冰冷感、还有那种来自深海或某种**有机物的腥气……这完全是许晨提到的“青春泉”计划可能涉及的禁忌领域,江凌正推行着自己的“伟业”。
“还有呢?”她尽量不让自己的激动流露出来,“有没有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声音?”
沦再次陷入了挣扎般的回忆,但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按住了额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想不起来……只有……我知道……我……我……”
“没事的,”上官茗没有回避,直接确认了他的话,但语气放缓了许多,“沦,你没有父母,但这不代表你低人一等,沦。你现在在这里,和我一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往后的日子,就由我来照顾你。”
她看着眼前这个造物,心中五味杂陈。仇恨、警惕、好奇,以及同情的情感交织在一起。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上官茗终止了这次短暂的“问询”,她怕再逼问下去会触发他某种未知的防御机制,“你刚来,先适应一下环境。饿了吗?我去准备点吃的。”
沦缓缓放下按着额头的手,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未来,仍如履薄冰。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上官茗带着沦来到了洛城中心一处高档公寓楼。她按响了纪念家的门铃。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打开了,纪念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色卷发,穿着宽松的猫猫睡衣,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而身后则是匆匆从厨房赶来,穿着居家毛衣的安铭。
眼看是上官茗,安铭满脸堆笑:“茗子!你来啦?快进来……诶?”他的目光越过上官茗,落在了她身后那个瘦高沉默的少年身上,瞬间瞪大了眼睛,而纪念看到了,也睡意全无。
“这位是?”纪念的眼神在上官茗和少年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这男孩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那下颌线条,简直和高中时的江凌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上官茗带着沦走进装修时尚却略显凌乱的客厅,言简意赅地解释:“他叫沦。情况有点复杂,你可以理解为他……失忆了,我捡到他,所以暂时由我照顾。”
纪念闭紧了嘴,憋了半天,才凑近上官茗,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耳语:“我靠,茗子,你……你从哪儿找来的?这长得也太像江凌那疯子了吧?难道他该不会是你新男……”
“喂!”上官茗打断了他不着调的猜测,叹了口气,决定给出一个部分真相以打消朋友的疑虑,“他不是江凌,但他……确实和江凌有关,具体原因我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只要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很单纯,你把他当个……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随意说道,“就当是我的远房表弟,或者……嗯,你就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一样看待就好。”
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仅纪念和安铭石化了,连一直安静站在旁边望着窗外城市景观的沦,也缓缓转过头来。
安铭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指着上官茗,又指着看起来只比她小几岁的沦,结结巴巴:“儿、儿子?!你疯啦?你什么时候生的这么大个好大儿?!这科学吗?!不说我,别人该怎么看待你?”
就在这时,沦清澈却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他看向上官茗,非常认真地纠正道:“母亲,不应该比儿子年长很多岁吗?上官医生……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我的母亲。”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感,纯粹是基于“常识”发出的疑问。
这一刻,纪念和安铭都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安铭才反应过来,他围着沦转了两圈,摸着下巴:“啧啧,不像。你前男友那人可不会这么……嗯……可爱?”他找到了一个自认为贴切的词,然后笑嘻嘻地拍了拍沦的肩膀,“小朋友,有眼光!茗子确实年轻!”
上官茗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触动,和江凌那不堪的往事阴霾似乎也褪去了一点,之后她说:“好了,别逗他了。我带他过来,也是想让他认识一下你们。毕竟,他在我身边可要待久了。”
“放心放心!”安铭一拍胸脯,“你常带来,交给我!我最会带孩子了!虽然没带过这么大的……”他兴致勃勃地跑去冰箱拿饮料,一边嚷嚷着,“来来来,沦……是吧?尝尝我新买的气泡水!”
原本不太喜欢晚辈的纪念见了这一幕,感到莫名有些好笑,也动身起来。
看着纪念和安铭热情地招呼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沦,上官茗靠在墙边,轻轻吐了口气。
在纪念和安铭家玩到下午后,上官茗便带着沦告辞。走出公寓楼,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去附近的月马湾公园走走吧。”上官茗对沦说,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在一个开放但相对舒缓的环境里,进一步拉近和沦的距离,同时看看他能不能想起什么。
沦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去公园的路不远,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起初,上官茗只是并排走在沦的身边,保持着一点距离。但走着走着,她注意到沦的目光偶尔会飘向路边那些牵着孩子或伴侣的手的人们。
他的眼神里没有羡慕,更像是一种好奇的观察,仿若一个观众,就像江凌一样。
上官茗犹豫了一下,也照着样子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沦垂在身侧的手。
沦的身体一颤,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有些凉,而上官茗的手则带着温热的暖意。
沦没有挣脱,他只是任由她牵着,一股微妙的暖流在无声中传递,两人仿佛此刻心念为一。
“我以前……经常一个人来这个公园。”上官茗看着前方熟悉的景色,缓缓说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需要安静想事情的时候。这里的水很安静,看着水面,好像烦恼也能暂时沉下去。”
她袒露一点点自己的过去,试图建立信任。
沦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词语依旧有些破碎,但比之前流畅了些:“我……没有以前。醒来……就是在……玻璃里面。很冷。”
他指的是实验室的容器——上官茗的心揪了一下。“那……除了冷,还有什么感觉?”
“……害怕。”沦的声音更低了,握着上官茗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在哪里,只知道……我是被造出来的机器……连活着的目的也都不记得。”
上官茗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什么的?”
沦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地望向远处:“他们……说过。我是被……制造出来的——工具,除了这句话,以前……嘶……我……”
“他们”是谁?是江凌,还是冥河教的其他人?上官茗没有立刻追问,怕引起他的应激反应。但他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是“人造人”的身份,反而让她感到一阵心酸。这究竟是他的性格,还是长期被他们灌输这种认知的结果?
“你不是工具,沦。”上官茗握紧了他的手,语气坚定,“你现在在这里,牵着我的手,感受着阳光的你,就是你。”
沦转过头,深海和琥珀色的两只眼睛里都映着上官茗的身影,但两人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重新迈开了脚步。
然而,这种宁静在靠近湖畔时被打破了。远远地,他们就看到湖边围着一小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和骚动。隐约还能听到有人焦急地喊着:“……报警了吗?”“这怎么办啊。”“都僵了!”
上官茗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沦的手,快步向人群走去。
“好像出事了,”她低声对沦说,同时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湖面的情况,并用双手蒙上了沦的眼睛。
当她透过人群,看到湖边的景象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具冻得僵硬的女尸,正静静躺在河边的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