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的信到达大营时,萧俨仍旧分身乏术,正忙着处理与南边的纠葛。
作为一方之主,他手头上的事可谓堆积如山。
这次西行,家中同父异母的大哥特意给他做局,上演刺客追杀的戏码。二人虽是同胞,萧俨这回可没打算放过他。
老爷子如今重病垂危,风波不断。本是等着两个儿子回去送终,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动手要了亲哥的命,老将军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北岭这边谁不知道兄弟俩之间的隔阂,随着萧俨的势力越来越大,兄长也在想办法扩充自己的地盘。以萧家祖上的分配,某种程度上他俩难分伯仲。大哥是嫡子,母家是前朝重臣,萧老爷偏心,给了他不少好处。萧俨如今能坐稳自己的位置,安然无恙,全凭自己的实力。
冷冷屏退传话的差人,男人默默往喉咙里灌了口酒。三日前得到消息,他要回老宅一趟。不过为了避免一些冲突,他暂时不打算过去。
目光偏移,正巧落在案前一叠书信上。他知道驿馆姓祝的丫头给他来了信,匆匆几眼,已知详情。
他本是没心思管别的,不过想起那姑娘诚恳的神情,不知不觉分了心。
底下人来报,萧大公子萧穆如今正躲在沧山,怕二弟活着回来找他麻烦,干脆以养病为由藏了起来。
扫过沧山二字,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女子身影。
将长箭重新扔回靶中,稳稳落至红心,男人痛快起身,沉声唤部下备马。
得知萧俨今日会回城,祝妤早早就起床等候。
阳光穿透庭院小径,衬得旁边的池水都如明镜一般。鸟儿在枝头高歌,回廊尽头的亭台间,姑娘正坐在圆桌前,老大夫捋了捋胡须,俯身替她号脉。
也是与小禾多聊两句才知道,原来大夫姓徐,名叫徐琛。是萧家故居带过来的老人,他几乎是看着萧俨长大,所以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他。
即便不知身份,祝妤仍然对其毕恭毕敬。她的伤多亏对方细心打理,否则换作别的什么人,哪能好得这么快。
臂上的口子已经不必再绑纱布,活动起来轻松不少。在徐琛提笔写方子时,姑娘默默拾起茶盏,给老大夫斟了一杯热茶。
抬首,徐琛当然瞧得出她的性子。勤劳懂事的小姑娘,模样生得好,的确招人喜欢。
耐心交代下一副药的服用法则,小禾接过方子前去煎药。有她师傅在旁,倒像换了副新面貌。全神贯注,一点也不敢偷懒。
祝妤再度起身给大夫添茶。
忙完每日必做的请脉流程,徐大夫很快离开了驿馆。听说他还要去城东帮忙看伤患,仆人已经备好马车在外等候。祝妤与小禾一起把他送至门口,目送大夫离去。
午时开饭,清淡的两菜一汤。小禾搬来与她同食,二人相互为伴,谈天说地,时间很快就过去。
末了待在亭子内等候良久,眼看师傅走了,小禾也开始犯懒。招呼示意几句,伸伸懒腰进屋歇息了。
祝妤不敢离开,就怕萧俨过来寻不到人。在这打搅多日,全靠那头悉心打点,倘若此时怠慢,怕是疏于礼数。
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刚准备拿起书本翻阅,跟前突地出现几名束衣侍从。目光跃过身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高大的男子。
依旧酷烈的气场,颀长的身型。一身暗纹劲装,手中马鞭顺势一丢。袖口护腕缠紧,看样子像从营边而来。
祝妤一顿,赶紧起身。
“萧将军。”
她规规矩矩福了礼。
男人径直入座,看了眼跟前的姑娘。
来时已经注意到,这丫头穿了身玉织裙衫,青色的锻子,发丝及腰。不施脂粉,却是一副俏面雪肌,让人不得不多看一眼。
不过只一眼,他很快恢复正色。
“伤好些了吗?”
低沉的语调,端起茶盏押上一口。
她循例落座,眉目舒展,恭敬着说。
“多得将军照顾,徐大夫细心,眼下已无大碍。”
眼看这丫头一改先前的姿态,似是更加恭顺。男人扬手屏退侍从,独留二人。
许是突如其来的独处有些惹眼,她拢了拢袖口,偏离视线。察觉前方假山处几名女眷,匆匆路过,又立即加快步伐。
出于礼貌,她寻了话头说道。
“流落山林几日,多得将军帮助。心中不甚感激,直到如今……方才有机会当面言谢。”
柔柔的语调,神情却坚韧,目不斜视,没有半点怯场。
萧俨松开手腕上的皮护,沉声道。
“祝姑娘客气。”
她当即摇首,弯了眼眸。
彼此寒暄不久,得了空闲,心里浮现出许多事,生生停顿。
正专注着,忽然顶上传来一声。
“听说你要走?”
挑眉,男人沉沉盯着她。
猜测那封信对方大概已经读阅,她便坦白道。
“嗯,如信中所言,我的伤势已然稳妥。阿碧的下落也已得知,便打算不日之后启程前往茱州。”
说得一本正经,末了倾身斟茶。毕竟侍从都被他屏退,只剩她了。
恍然间似是想起什么,抬眸问,“将军的伤呢?可有好一些?”
萧俨没任何反应,态度平静,“无妨。”
两两对视,姑娘先是一怔,随即笑着点点头。
底下人都说将军今年二十三,跟她兄长差不多年纪。性子较冷,很多人都怕他。
她自是清楚,外头走一遭,又不是没见过对方的狠劲。可却临危不惧,对她以礼相待,是真正的君子。
清风拂去,你问我答的对话,萧俨仍旧跟平日一样,话不多。
她似是想起什么,转身在匣子内翻找,拿出两只小盒子。
“将军,我素来无事,捡了几本医书瞧。记得在沧山时药理师傅所授的知识,给您做了两味疗伤的药。这是配酒外涂的,另外一份调油内服,朴实的老方子,希望对您的伤有用。”
想起多日来的打搅,还有对方的慷慨救助,她试着做些事来感激对方。
萧俨看了看两个盒子,虽面无波澜,却很快点头。
“多谢祝姑娘。”
她自是客套得很,又继续应承了一番。另外为了怕他闷,说了一些自沧山而来的趣事。
不觉间,茶室炉火起,传来阵阵熏香。
寻了茶余间隙,她轻轻张口。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去伙房看看阿碧?”
话是这么说,她本也该去,到底是她的人,不过还得礼貌知会一声。
萧俨当然没有不让她去寻人。
坐了一阵,清楚她在想什么,索性。
“我正要回营,一起?”
看样子就要动身,祝妤没想到那么快,忙跟着站起来。
“现在吗?嗯,也好,那我去收拾收拾,您请稍等。”
知道能见到阿碧,她的心情立刻轻松起来。
不过转身的动作并未一气呵成,刚迈开步子,后方突闻。
“慢着。”
她立时停下。
“请问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想起某些事,萧俨也不藏着掖着。
“祝姑娘自沧山而来,应该对那很熟?”
莫名的问话,她认真瞧着,眼波流转。
“是,我在山上待了五年。里里外外…算是很清楚。”
话音落,男人语气平静。
“有劳替我绘张地形图。”
祝妤寻思着,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好奇。
“不知将军要地形图做甚?”
出口又觉自己多话,生生止住。
看出她的举止,萧俨很坦荡。
“找人。”
干脆利落的回答,引得姑娘更加困惑。
深吸口气,她不傻。念及对方的身份,只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暗忖片刻,小心翼翼。
“恕我冒昧,是……仇家吗?”
问完这句她心里突然捏了把汗,一时之间很怕他会翻脸。
好在男人仍旧面不改色。
“算是。”
答得毫不遮掩。祝妤眨眨眼,心中挣扎翻腾,怯生生吐出一句。
“可是未经许可,我不敢泄露那里的地形。”
她倒实诚,一脸为难的样子,拒绝得也很是干脆。他看得有趣,当然没理由强人所难,便负手而立。
“不想做就算了。”
话中毫无波澜,却是端端作罢。
诧异于他竟这么好说话,姑娘摒了摒,脑中反复思考,在对方就此打住时,忽地启唇。
“等等将军。”
注视她的举止,扬眉,“怎么?”
她纠结良久才像下定决心似的走近。
“倘若不是行伤天害理之事,我或许可以帮忙。”
纯粹的目光,利落的口吻。其实这丫头心里什么都明白,年纪不大却是精得很。明知他的用意,刻意添了这一句。
可惜他才不好应付,挑眉直言。
“这我不能保证。”
短短几个字,像是陈述,也像有别的意思。
她一滞,张了张口。
“啊?那就更…更……”
惹得人语无伦次,看上去更加有趣。男人饮去最后一口茶,不再难为她,沉声。
“罢了,随意一说,别往心里去。”
留下安抚的话,说罢唤来随侍,大概是要走了。
祝妤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玩笑,总觉得听着认真,又带着些随意。
可是想到还要去见阿碧,又怕在这件事上生出旁的幺蛾子。更别说眼下暂居在此,还指望能顺利出城回茱州。
种种顾虑,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衡量。回想沧山的地形,秉承对过往书籍的回忆,认认真真。
“将军,如果您当真想打听沧山地形。我可以帮忙找几本沧山志,里面有详细讲解,回头给您送去。”
极小声的话,谨慎中带着讨好。萧俨定住,偏头扫了她一眼,不想惹那丫头急,话不多说持起马鞭。
“收拾好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