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钟钰自认算是个无神论者。
他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只要努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可是现在他被困在阴暗湿冷的楼道里,除了用身体抵住背后的门什么也做不了,心上念头纠缠成一团,头一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向谁祈祷什么。
祈祷方醒来?还是别来?
偶尔唐钟钰能听见“砰砰”几声枪声,还有流浪汉嘴里嘀哩咕噜的骂声,沉闷地在楼道里炸开。
一开始他还会胆战心惊两下,时间一长,过热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这个流浪汉目标明确、枪法娴熟,性质绝对和之前那桩枪击案件不一样。
但是为什么是他?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撑死有点精彩的履历,为什么突然之间被人盯上?
唐钟钰的大脑飞快地过了遍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
下班、上应折的车、到购物中心的超市边买东西、见到举止反常的杨白衣......
应折甫一见到杨白衣那句“他今天穿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来”猝然闪过心头。
深黑色大衣、休闲内搭——
唐钟钰缓缓低下头。
身上赫然一件长款黑色大衣。
大衣款式大多相近,只是他比杨白衣高不少,上身效果有些差异;但是杨白衣皮肤白,在足够远的地方,两人的背影几乎是能以假乱真的。
杨白衣在假扮他?
为什么要假扮他?
刚刚打完电话的手机丢在一旁,屏幕上亮着拨号完的通话记录,第一条就是方醒。
方醒......
唐钟钰脸色猛地一变。
他反手想给方醒打回去电话,突然,死寂的楼道里传来“嘎吱”的一声轻响。
一楼的门打开了。
唐钟钰全身寒毛都炸起。
他试图站起身,但是伤腿在短暂的休息后痛觉更甚,轻微移动都是席卷神经的剧痛。
他站不起来了。
开门进来的人在缓慢走上台阶。
哒、哒、哒。
唐钟钰使劲掐住小腿肌肉,试图用疼痛激活一点知觉。
汗水刷刷地流下眼角。
快起来、快起来......
哒、哒、哒。
唐钟钰死死咬着牙,扶着门颤巍巍起了身。
“小钰?”
楼梯拐角浮上点手机屏幕的微光。
是方醒。
意识到这一点的唐钟钰勉力站着的腿倏忽一软,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气一下散了,整个人直直往原地跌坐去。
被扑过来的方醒一把接在怀里。
唐钟钰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的头狠狠磕到方醒胸膛上,他听见方醒闷哼一声,但是手却没有松开,死死护住了怀里的人。
两个人同时跌坐在了地上,方醒的手机脱手而出,在地上飞出一段距离。
“小钰,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方醒松了松手,撑起唐钟钰的肩膀,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
他说话太急,声音都微微变了调。
唐钟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这一口气松得太猛,他整个人跟被抽空了一样,手都抬不起来说不出声。
楼梯间没有开灯,只有紧急出口的灯牌亮着幽幽的绿光。
唐钟钰只能看见方醒绷紧的下颌线,他后知后觉一身灰尘和着汗的自己一定很狼狈,但是方醒紧紧搂着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好像下一秒唐钟钰就会消失一样。
“腿。”唐钟钰咬牙,嘴唇发白。
方醒手微微发抖,在昏暗中触碰到了血腥的黏湿。
他全身都狠狠一颤。
好在唐钟钰压迫时间足够,血已经被止住了。
唐钟钰才发现方醒喘气也很重,露出的皮肤上都是汗,唐钟钰的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衣物都能听见嘈杂的心跳声,好像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
唐钟钰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后来才发现那是方醒的心跳。
声音这么大,好像只为他而跳动。
“警察已经到商场外了,我们在这待一会。”方醒的灼热的呼吸扑在唐钟钰耳尖,“没事,很快应该就没事了。”
“他们的目标是你......”唐钟钰想起刚刚察觉到的事情,语无伦次道,“你不能、不该来的。”
就算来了,也最好乖乖和警察在一块。
贸然跑进商场里,万一杨白衣没有远离,方醒就被骗进陷阱里了呢?万一那个流浪汉注意到了呢?万一枪走火了呢?
他们想要方醒的命。
超市里流浪汉开的枪还留在唐钟钰的视网膜上,他没有看见枪口的方向,却似乎看见了一大堆人倒在血泊里。
他现在回过味来,全身一阵阵发冷和后怕。
万一方醒也倒在血泊里了呢?
就为了找他?
门外商场里的枪声陡然激烈了起来,有好几把枪交替开火,“砰砰砰”连成一片,夹带着玻璃门炸裂的声音。
沉浸在思绪里的唐钟钰猛然抖了几下。
在电视剧里看见枪和现实里看见枪完全不一样,哪怕电视里枪战得再激烈,电视前的人都是安全的;而现在开枪的位置和他只隔着薄薄一扇门和百米的距离的距离。
方醒收紧了手臂,嘴上却只低声说“没事”。
他不解释为什么没事,也不说自己为什么非要过来,滚烫的呼吸轻飘飘地浮过唐钟钰的耳尖眼角,烫得他眼睛一热。
“如果、如果——”唐钟钰赤红着眼,反手死死扣紧了方醒小臂。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
如果、如果。
巨大的悲痛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唐钟钰几乎魔怔了,不可抑制地想象毫无防备的方醒倒在他眼前。
唐钟钰不光算是个无神论者,他还是个万询之口中的“无情道”。
大学的万询之眼睁睁看着唐钟钰拒绝掉第54个上来表白的,脱口而出:“无情自然神啊!”
唐钟钰嫌弃地看了万询之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别人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万询之搭上唐钟钰的肩膀,两人一齐走在S大图书馆附近的林荫小道上,“你这是看见万花丛,进也不进,掉头就跑啊!”
万花丛中掉头就跑的唐钟钰此时缩在方醒的怀里,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
他少有这样浓烈的情感体验,一时快要晕厥过去。
突然间一声巨响,整栋楼都狠狠震了一震。
近在咫尺的铁门“哐”一声被震开条缝,视线晃动间唐钟钰一眼看见那个流浪汉站在三楼栏杆边身形摇晃,然后猛地一个前扎坠下楼。
方醒匆匆地盖住了唐钟钰的眼睛:“别看。”
方醒手掌温热,被那点热度一灼,唐钟钰眼里的泪簌簌地掉下来,很快打湿了方醒的手掌和他自己的脸颊。
唐钟钰视线里一片漆黑,就听见“咚”一声响,又被耳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遮盖住。
这么久过去了,方醒的心跳还是又重又快,好像根本慢不下来的样子。
唐钟钰听着那点鲜活的心跳声,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在心里默念。
他的方醒,现在就在这里,不在别的地方。
他找了他整整五年,已经、终于、万幸,找到他了。
*
唐钟钰最后是被方醒背出去的。
他的腿不能用力,一站起来就全身发软地往下跪,方醒扶了他好几把,最后才一把撑住唐钟钰的胳膊背起来。
整个过程方醒的视线微微闪躲,小心地避开了唐钟钰眼角还挂着的泪,好像那几滴眼泪会灼伤他。
唐钟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一直到趴在方醒背上,他的视线还执拗地盯着方醒的肩颈。
自从唐钟钰流泪起,方醒就一言不发。
换作五年前的方醒,唐钟钰一哭他就手足无措,要试卷给试卷要讲解给讲解,从来都不耐烦的方少爷,也会乖乖夹着尾巴听唐钟钰调遣。
五年后的唐钟钰一哭,方醒却只是沉默地捂住唐钟钰的眼睛,不让他看见不值得看见的血腥。
这种沉默像是唤醒了什么东西,哪怕他们之间最近相处得自然又轻松,也轻而易举地唤起了过去五年不可忽视的空白。
方醒的肩背比五年前更宽阔,唐钟钰的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臂下修长有力的肌肉线条,随着方醒的呼吸微微伸缩舒张。
唐钟钰伏在这宽阔的肩背上,蒸腾的热度通过肌肤接触的位置传过来,平稳、坚实,他却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好像也是个料峭的深冬,他也是这样被方醒背在背上。
只是那会他们都青涩,方大少爷没怎么背过人,唐钟钰视线晃得不行胳膊也酸痛。
冬天很冷,出了一身汗的唐钟钰被风一吹冷得要冻住,他下意识收紧了胳膊,挨着相依的肌肤汲取分毫那点热量。
视线摇晃间,他们走下楼梯间,又走到开阔的室外,天光彻黑,但是购物中心门口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警笛车杂乱地响在一处。
唐钟钰酸胀的眼睛被车前大灯刺到,猛然一黑,他轻轻松了口气,趴在方醒肩上晕了过去。
方醒只觉紧贴的身体骤然柔软:“小钰?”
*
唐钟钰再次睁开眼,看见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阿钰!你醒了!”病床前万询之一个激灵跳起来,冲出病房喊医生。
过一会,医生推开房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万询之搀扶着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应折。
“阿钰,你没事吧?”应折唇色惨白,额头缠着胶带,身上体面的衬衣被蹂躏得皱皱巴巴。
唐钟钰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闻言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医生示意两人安静,又转身对唐钟钰说:“整体没有大碍,右手胳膊受到撞击有淤青,左侧小腿靠近膝盖有子弹擦伤,伤口比较深,左膝盖韧带有轻微撕裂,初步检查结果是骨头没有损伤,但是肌肉拉伤,需要静养。”
唐钟钰顺着医生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的左小腿和胳膊都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他躺在床上,全身都是延迟的疼痛。
“一切费用都有人付过了,你可以一直住到康复。”医生说着,从夹板上取下收费票据,递到了唐钟钰的床头就走了。
唐钟钰被万询之扶起上半身坐起来,他随手拿起这张单子,看着看着皱起了眉。
“谁付的?”
他抬起眼皮,看向床边的两人。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一系列的检查和每天的病床价格都极其高昂,全套流程下来费用高得吓人。
万询之和应折对视了一眼,眼神却躲闪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别管这么多了,”万询之一屁股在唐钟钰床边坐下来,“你就安心养伤?”
“是谁?”唐钟钰却固执道,心下隐隐有了答案。
“是方醒。”万询之叹了口气。
“他人呢?”
“有事先走了,说之后再来看你。”
唐钟钰坐在床上,看着床单发愣。
半晌,他才终于从晕厥的后遗症中回过神,捏了捏眉头:“你们也快去休息吧,我没事。”
万询之哄着应折去另一间病床休息,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就被盯上了?”
“是杨白衣。”
“谁?”
“杨白衣。”唐钟钰嗓音冷沉,万询之想起记忆里杨白衣弱不禁风的模样,骤然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