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剑心者,志若金石,喜怒不形于色。
身居榜首时,韩千并不喜上眉梢、得意忘形。被下战书挑衅时,他亦不急不恼、不卑不亢。
进入决赛,韩千的每一场比武都精彩绝伦,其心性与为人也值得钦佩。他不落井下石,也不乘人之危,每一招都赢得光明磊落,颇具侠士风范。
握着光华内敛的本命剑,他微微躬身,向不远处的叶琅行礼致意。
叶琅见状,也含笑还礼。
在十数万人的议论与瞩目中,她直起身,心中又雀跃又警惕:旻天曾唠叨过,她若与韩千正撞,未必能赢——平心而论,旻天所言非虚。
她钻研过韩千的出招风格,发现这人不仅有剑心,还是稀有的剑体双修。体修并不需要多高天赋,其锻体过程却要承受远超灵修的痛苦与折磨,因此别名又叫“苦身道”。
苦身道共有七重境界,以甲、乙、丙、丁、戊、己、庚示之。其中,甲等为最高,庚等为最末。毛阡当年囊中羞涩,买不了好灵器,便咬牙走了苦身道。他整日没少流血流汗,才将境界修到了戊等。
韩千又练剑又锻体,恰好也是戊等。他剑术高超力能扛鼎,所以把叱干牛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叶琅的体魄又不如叱干牛,用的刀法都是野路子,自然不能以卵击石。她若想取胜,只能速战速决一击必中。
脑中对策已成型,叶琅拔出宝刀,用刀尖指着对面。
她正要将唇角压平,却听见旻天对她说:“我可是金刚玄铁身。”
叶琅一头雾水:她知道啊。
旻天:“所以你就把膀子抡圆了,给我狠狠地打。”
盖世神刀绝对不能败给无名小剑,这是一等一的面子问题。
叶琅嘴角一个抽搐,险些破功。她稳定心神,重新握紧刀柄,恰逢哨声激起。她勾手擦刀,在刃身带起一段喷薄欲出的火层,又反手挥出去。
弹指之间,她朝对面扔了一招流明刃,将韩千团团围住。
好不容易占得先机,叶琅又调动浑身灵力,扔了第二招流明刃。十重火浪奔涌而至,对面的人影似乎被热气蒸发了。火舌几乎要舔上睫毛,她不敢眨眼,继续擦刀借灵。
身为体修,韩千并没有神秘诡谲的步法,却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护体盾气。叶琅算过,这盾气总共能抵挡三次法术。
等到盾气碎裂,必须趁机重创韩千!
叶琅思量得很周全,但对手也不是蠢货。她正紧锣密鼓地引符,远处的火海却被剑光一劈为二。眼看剑气呼啸将至,她只得放弃引灵,快步挪向别处。
施法被打断,最佳时机已然错过。
韩千拎着黑剑,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他周身悬停着最后一层盾气,叶琅不敢贸然发动攻击,只横刀设防。
下一刻,韩千抬起右臂,直直刺向叶琅胸口。
上古神刃虽坚不可摧,刀身却并不宽大,无法充当护心盾。叶琅反手提腕,摆出极其扭曲的姿势,才勉强挡住这一击。
刀剑铿锵作响,掌心亦被震得又痒又痛。
眼看叶琅被压制,旻天急得嗷嗷乱叫:“弹它,快弹回去!”
听见如此及时的指正,叶琅提起一股蛮劲,将剑尖的力道不折不扣地返了回去。
咔嚓——
盾气竟碎开了。
叶琅乘胜追击,挥刀连劈数下。韩千后撤一大步,将连攻一一破解,却还是被割下一片布料。
第一招,叶琅胜。
开场便失利,这对韩千来说是头一遭。
褚仙尊也绷不住仙气,眉眼间跃动着薄薄的喜色:“奋起反击,有点意思。”
几个长老想搭腔,斜眼瞅见冰冷肃穆的落月仙君,还是悄悄作罢。仙君虽替叶琅洗刷过冤屈,可叶琅是别家的徒弟,肯定亲不过自家的小师侄。
偌大的观礼台上,只有一个面生的掌门笑着称赞:“今年果真英才辈出。”
“在下本想品评两句,可我刀剑稀松平常,只知拨盘算命,不敢在行家面前卖弄。”
剑神面前,谁敢自称行家?他就是在逼落月仙君开口。
褚楹朝天翻了个白眼,暗骂:哪来的鸟人,心思比修为还高。
落月仙君若能听懂人话,又与叶琅素昧平生,那面上大概抹不开,还要对叶琅生出恶感。只可惜,仙君不仅对叶琅有念头,还是个傻的。
褚楹刚要松懈,又忽然紧张起来:这家伙不会乱说话吧?
他这会儿冷不丁地示爱,绝对不能算好事。阑云大陆向来不讲道理,他俩的关系若广为人知,叶琅肯定会被流言所害……
想到此处,褚仙尊差点掀翻茶水。她扶稳瓷盅,插话道:“可以自谦,不要装过头。”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如果连小辈耍剑都评价不了,不如把掌门让给别人坐。”
这话说得着实直白,却被好些人认同:在座的起码都是高阶修士,这话实在降身份。
接着,落月仙君出声了:“你想知道什么?”
掌门感到一丝不妙,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仙君听后,冷冷地看着他:“一个戳刺,一个格挡弹反,就这点东西。”
“你若不知,连稀松平常都算不上。”
被轮番怼了一通,小掌门彻底闭口不言。
褚楹回神看向比武台,心中觉得好笑:不得不说,奸人还需疯人治。
疯人不通世故,方才的回答却歪打正着,避免了一场风波。
在场竟无人发觉,落月仙君的袖里还藏着一枚红木簪。
目光追随着比武台上的人影,他攥紧右手,将飘逸的流云纹拓印在皮肤上。
掌心传来钝痛,他感到久违而隐秘的亢奋,尔后有些无措:他方才,都说得对吗?
叶琅还在台上厮杀,自然什么都不晓得。
寒风直冲面门,她脑袋一偏,鬓边碎发被剑光斩下——转眼间,韩千已追平一招。
野路子遇上剑痴,没有半点优势。开局那招似乎只是意外,不管她用刀角度有多刁钻,也能被对面轻松化解。
旻天神刃来势汹汹,韩千依旧波澜不惊。剑刃割过刀锋,迸出尖厉刺眼的火星子,他翻手回击,将黑剑舞成了行踪莫测、快慢难辨的海底蛟龙。
蛟龙呼啸而至,叶琅竭力运功奔走,才从浩然剑气下逃脱。
连连撤退到高台边沿,她的鼻息有些凌乱:这就是身经百战、稳扎稳打的剑修。
墨执曾说过,断空山的生活十分枯燥,弟子们整日不是埋头苦练,就是聚众切磋。韩千是万众瞩目的大弟子,打架比吃饭还勤,什么花招没见过?靠着一股戾气和狠劲儿,叶琅才勉强与他打成平手。
剑气破空而来,她猛然回过神,将灵剑弹反回去。与旻天的玄铁金身相撞,黑剑猛地向后一弯,几乎要从韩千手里松脱。
“快快快——”
旻天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大喊道,“他还没站稳,怼他!”
听见此言,叶琅收刀俯冲,给韩千的肋骨来了一肘子,顶得他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体修皮坚肉厚,叶琅的肘骨也裂了两三道。她甩了甩胳膊,重新抬起宝刀,像毫无痛觉的怪物。
被她舍身冲撞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旻天却顾不上多言。看见对面的起手式,它断喝一声:“躲!”
叶琅下意识向后折腰,剑光恰好从她鼻尖掠过。她还没站稳,手里的长刀又斜劈出去——果不其然地落空了。
力道无处施放,刀刃沉沉砸向地面。叶琅不肯松手,身子被拉得往前扑,眼看就要摔倒。
韩千的神经稍一松懈,刺眼寒光忽然自下方攻来。他来不及动作,黑金交错的刀背已经落在他的肩上。顺着蜿蜒富丽的金纹,一股陌生且狂妄的真气侵入他的右臂。
他虎口一麻,手中宝剑啷当落地。
已经四比三了。
再赢一招,叶琅便能成为魁首——对于荣枯门、对于阑云各派而言,这都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荣枯门贵为三宗之一,其门徒资质、武学修为却远不如另外两宗,显得有些名不副实。
回顾历届数场大比,魁首的位子由断空山、双极宗轮流坐。荣枯门次次参加,次次都蹲冷板凳,顶多争一争二三名,某几届的战果还不如小门小派。
祝余城里早有看客断定:不知榜首花落谁家,但肯定不是荣枯门。
如今,榜首之位近在咫尺。
叱干牛拖着病体上蹿下跳,水云瑾的雪颊上也激起两抹绯红。荣枯弟子们声嘶力竭地摇旗呐喊,恨不得翻下看台去助威。
场外气氛沸腾到极点,叶琅心中却并不狂热。
迄今为止,韩千没有催动任何功法,也没有展现出剑心的威力。
所谓“剑心”,便是人剑合一、剑随意动的高超境界。达此境界者造诣奇高,不必凌雪学功法,便能开悟出独一无二的杀招。
胜负关头,对面总该祭出杀招了。
下一刻,韩千果然摆出前所未有的起手式。
叶琅没有学过正规刀剑,自然也没有什么刀心剑心,只能选择豪赌一场。
她气喘吁吁地举着长刀,问旻天:“可准备好了?”
旻天的鼻腔喷出一口气:“不上也得上。”
叶琅无言一笑,将刀尖抬高了一些。错金纹缓缓亮起,流明刃蓄势待发。
准备就绪,她抬头看对面,发现韩千身后竟悬着数百道瑰伟夺目的剑。其剑身由灵气凝聚而成,在虚空中若隐若现,流动着华光异彩。
居然是剑阵!
旻天有些庆幸:“还好那小子道行浅。”
倘若韩千有实打实的元婴修为,遇见此阵,叶琅绝无脱身活命的机会。
叶琅闭口不答,心无旁骛地盯着对面。韩千的拇指与无名指一挨上,她也重重挥刀。
数剑齐发,火海翻涌。
利剑割开烈火,火舌噬咬剑身,一红一黄两股力量对撞,迸出漫天卷地的狂风。
风暴渐息,斗法已见分晓。
火海一分为二,铺天盖地的灵剑破空而出。它们被冶炼成明亮的赤金色,比原先更可怖。
引灵不够,流明刃果然没挡住。剑阵灵力超脱五行,也用不了生克之术。
叶琅叹息一声,决定祭出最后的筹码。她翻转刀柄,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使劲扎了下去。
看到此景,晏轩腾地站起来,“师叔在干什么!”
其余观众也目瞪口呆,有人吓得一把堵住怀中孩童的双眼:“她输了也是老二,何必自残呢?”
“不是自残。”
那几人闻声回头,看见一位粉面桃腮、风流妩媚的陌生女子。那女子朝他俩递了一段秋波,嫣然一笑:“叶琅可没有自残。”
“这一招比较罕见,叫作灵尊出世。”
叶琅失血过多,眼前一阵恍惚。
胸膛被宝刀扎了个对穿,她体内的生气热气正伴着灵力飞速流逝。
剑阵愈发逼近,滚热的气流顺着刀刃钻进伤口,叶琅的五脏六腑却仿佛被泡在冰池里。拖着又冷又沉的四肢,她正要昏昏沉沉地阖眼,却看见一抹光点。
那光亮是从她的伤口处飘出的,且愈来愈旺。亮到极处,光芒骤然腾空炸裂,绽开一朵盛大耀目的烟花。
漫天火树银花中,风云翻涌,天空倏然被撕开黑洞洞的裂口。
裂缝中探出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
它抬起缠着菩提珠、描着金图腾的胳膊,张开半透明的掌心,将密密麻麻的灵剑全部收拢。
场下观众看得目瞪口呆,连忙追问身边的女子:“那只大黑手就是旻天尊者么?”
女子颔首:“正是灵尊手。”
“上万年前,天地灵气不喜为人所用,人族式微而妖魔横行。器灵不是人类,彼时自然得天道眷顾,本尊现世能敌千军万马。”
“可惜叶琅修为不高,只能聚起一只手。灵尊金身若被唤出来,祝余城都得塌上一半。”
人们听得似懂非懂,又见那巨手曲掌作拳,用力一捏,又缓缓张开——灵剑已被悉数捏碎,只余下浮动的微光。
高台之上,一青一黑两道身影伫立在非凡盛大的光羽中。
两息之后,黑影先动了。
他身子一踉跄,右膝重重跪地。
第五招,叶琅胜。
烟花落幕,巨手消失,穹顶缓缓合拢。
叶琅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仰望着漫天碎光。半天也没等到通报,她转动眼珠,看向观礼台。
人皇这才反应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向天下宣告:“本场比武,叶琅胜——”
若无人再下战书,叶琅就是本届魁首。
听到满意的结果,她握住木柄,缓缓抽出鲜血淋漓的旻天刃,又火急火燎地吞了一大把丹药。比武期间服药算犯规,司徒老贼再拖延一阵子,她可就要失血而亡了。
胸腔里盘旋着阵阵暖意,叶琅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调息运气之余,她不忘找旻天庆功:“幸亏有你帮忙,咱俩打赢了。”
旻天正盘腿坐在识海一角。他一只手握着话本,漫不经心地抖掉另一只手上的灵屑:“和本座相比,那小子的剑心又算什么?”
“你要是输了,那才丢人。”
对旻天的本性了如指掌,叶琅只笑着附和:“确实如此。”
与魁首失之交臂,韩千的脸上依然没有半点悲喜。他郑重其事地朝叶琅鞠了一躬,尔后站直身子,不紧不慢地掏出棉布,仔细擦去黑剑上的血渍与落尘。
待宝剑入鞘,他毫不犹豫地飞离场地。
目送着逐渐远去的黑影,叶琅心生敬佩:爱器如爱己,韩千的确是个好剑修。
感慨过后,她看着血迹斑斑的旻天刃,犹豫着问:“要不,我也给你擦一擦?”
旻天毫不领情,而是讥嘲道:“白帕子?你能舍得给我用个除尘咒,我能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
被叶琅一打岔,先前的比赛顺序全部乱套。
魁首方才已经决出,最后一场比武竟是为了争夺第二、三名。
场内战令已宣读了三四遍,水云瑾依然没有奔赴比武台。她站起身,与人堆里的叶琅遥遥相对。
向恭喜祝福的修士们一一道完谢,叶琅拨开人堆走了过来:“再不下场应战,就要算作弃赛了。”
水云瑾定定地望着她:“多谢师叔。”
第三与第四,不过一位之差,奖品与荣誉却有如天堑。司徒皇室不愿得罪三大宗,必定要会在她和叶琅之间淘汰一人。
为了破除司徒皇室的惯用伎俩,叶琅不惜对断空山下战书,才改变了早已内定的结局。
水云瑾冰雪聪明,此时却有些失语。
场内鼓声又鸣了三道,她才拱手行礼:“下一场,水某必胜。”
送别了斗志昂扬的水云瑾,叶琅正要坐下观战,热血沸腾的红发青年又扑了上来。
叱干牛脸颊涨红,激动得语无伦次:“恭喜叶、叶师叔,我肯定打不过你,你一定要陪我打一场。”
不愧是荣枯门里的武疯子,三句不离切磋。
叶琅哭笑不得:“那是自然。”
观隼楼上渐渐安静,她扭过头去,将目光投向高台。
水云瑾的对手是双极宗的首席弟子。他看似瘦弱斯文,实则身负变异木灵根,用得一手好法术,也是首屈一指的天才。
这男弟子腰杆挺直,身穿飘逸的羽衣,指尖灵气精纯浩荡。水云瑾亦是大名鼎鼎的冰雪美人,将杀人冰剑舞得潇洒至极。二人在高台上闪转腾挪,引得无数好色男女为之倾倒。
“看完杀机四伏的前一场,我以为这三四名的比武索然无味,没想到还不错。”
“俊男美女果真赏心悦目,这二人修为不相上下,竟颇为般配。”
“少瞎说——水家少主有婚约在身,不要嘴长惹麻烦。”
“说了又如何,那位……不是连前十都没入么?”
两人自知失言,于是埋下头去,将声音压得越来越低。
闲言碎语隐隐入耳,叶琅不动声色地侧过眼,发现万俟时年耳根通红——大概是被气的。她绞尽脑汁地搜刮着安慰人的话,却听见万俟时年主动开口:“师叔不用管我,他们都说得对。”
“是我太弱,不配与她并肩而立。”
这时接什么话都不合适,连毛手毛脚的叱干牛都不敢吱声。
万俟时年本来就不想求安慰,他垂着脑袋,继续自顾自地说:“她从小饱览群书,七岁便能点水成冰。我见到她时,还在和尿尿泥。”
她喜着白衣,他便跟着穿。她喜欢读书,他便呵欠连天地跟着看。她冰骨雪魄生性喜洁,他便摒弃了家传的土系功法,日复一日地练着灵动飘逸的仙山术。
到头来,他被甩得越来越远,只能遥遥望着她的背影。
闲话没说错,除却长辈定下的婚约,他一无是处。
叶琅憋了好半天,只丢出几个字:“土系功法最实用。”
“就是就是,”
叱干牛义愤填膺地凑了过来,“你要是不那么爱干净,随便使上一两个泥瀑术,那小子早就被你缠死了!”
万俟时年倏地抬头,眼中阴霾涤荡一空:“本来的事儿——”
“叱干牛,你下午陪小爷打一场,我要好好练一练泥瀑术。”
“啊,不了吧……”
叱干牛面露难色,“除尘术除不了你的黑泥,我这次只带了一件换洗衣服,回去再说。”
万俟时年磨着后槽牙,朝叱干牛的小腿上狠狠来了一记:“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