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巴 第2章 第 2 章

4.

等家长们都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放学时间，但无论是江美兰还是许一帆他爸都没提出带孩子回家的话，江美兰让祝航请许一帆去附近吃午饭：“带你弟弟去吃点儿好吃的，喜欢什么吃什么。”她说着掏出两千块钱现金塞给祝航，又给许一帆也塞了两千块到手里，说：“第一次见面，阿姨啥子都没带，你别嫌少。”

许一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赶紧往外推拒，他爸许志海也说：“这可不行。”

两边推让了半天，江美兰只好收回来，又把这钱给了祝航，说：“那你跟帆帆一起耍，看弟弟喜欢啥子就给他买。”

祝航点点头。

许志海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怎么好意思。”

江美兰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这俩孩子算拜把子兄弟，以后互相照顾。”

许志海还要回工厂上班，江美兰也带着花衬衣走了。学校的走廊里就剩下祝航和许一帆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往外走，祝航问：“你……你想吃……吃什……么？”

许一帆没答话，过了好一会儿，等下了最后一阶楼梯，他才问：“刚刚那是你爸？那么年轻？”

祝航摇摇头，大眼睛盯着许一帆，半晌，许一帆皱起眉：“怎么了？”

“那是个鸭……啊子。”

“鸭阿子？”许一帆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鸭子？！”他鬼鬼祟祟向周围看了一圈，又看回祝航，祝航给他逗笑，点点头，“鸭阿子。”

“怎么……”他不知道该怎么问，干脆抄起手来不说了。

祝航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又问了他一遍：“你想吃……吃什嗯么？”

“都行。你还真打算请我啊？”

“咱俩不是过……过命的交凹……情吗？”

许一帆听见笑了一下，说：“就校门口那家麻辣烫吧。”

这里他们同校的学生很多，以前祝航一般不在这附近吃东西，嫌人多，他对人过敏，也害怕。今天许一帆拉他过来，他就像领了个保镖，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心灵上也像有了个依靠，跟在许一帆屁股后头，许一帆拿什么他也拿什么。许一帆的眼睛在哪个菜上停留超过一秒钟，他就替他夹到菜盆子里。

许一帆有点不好意思，推让：“拿太多了。”

“你吃吃……吃不完，我吃。”

“你吃什么啊？你自己的估计都吃不完，长得像根豆芽菜似的。”

祝航被他这么说并不生气，只是笑笑，他从小到大因为结巴收到过无数白眼和取笑，对人们散发出的恶意和善意都很敏感。

祝航把两人的菜放到秤上，许一帆自己拿出手机打算扫码，祝航拦住了：“说好……我请。”

许一帆不想跟他拉扯，便说：“就这一次，以后再这样，我就不跟你吃饭了。”

祝航愣了一下，点点头。他又积极地拿饮料，买肉火烧，回到两人的桌前时满头大汗，脸蛋儿激动得通红。

许一帆让他坐下歇会儿，问：“你这不是挺会来事儿的吗？怎么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不是也……也没，没有？”

许一帆就不说话了。

“对……不起。”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许一帆说完，也不再解释。

祝航以为他生气了，小心翼翼地给他倒饮料，许一帆看他那个怂劲儿气不打一处来：“你妈那么刚，你怎么这么怂啊？你又不欠我的，我又不打你，干嘛要看我脸色？”

“万一……打呢？”

许一帆气乐了：“你怎么一天天净盼着挨打呢？”

“挨……挨惯了。”他捏着水杯。

“……”许一帆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半晌说，“以后再有人打你你找我。”

祝航就笑了，笑得很讨好，两只眼睛眯起来，像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一直点头。

许一帆笑他：“傻样儿，那么高兴？”

祝航又点头。

晚上放学的时候，一出教室门，许一帆就看见祝航在等他，表情有点忐忑似的，见他出来，脸上堆起个讨好的笑，等他走近，才试探着问：“饿不……饿？”

许一帆怕他又要请客，赶紧说：“不饿。”

祝航从包里掏出两根烤玉米，给他一根。

“刚放学，你逃课买的？”

“我我们……班最后一节体……育课。”

5.

结巴一边走、一边吃、一边看，他盯着许一帆，看见他长长的刘海快耷拉到烤玉米上了。

许一帆说：“你干嘛一直看我？”其实他也想看结巴，但有点不好意思，这种有伙伴同行的感觉很奇妙，似乎确实比独来独往时更有些底气，即便这伙伴只是根形似豆芽的结巴。

“你门帘儿太……哎长了。”

许一帆正要仰头往后甩头发，听见这话脸腾得红了，像被人戳破了什么似的，有点尴尬，又觉得结巴有点烦：“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呢？吃你的玉米！”

“吃藕。”这回他倒是不结巴了，说完还嘿嘿笑。

许一帆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没朋友了，根本不是因为结巴，是因为欠收拾！这豆芽菜简直给点阳光就灿烂。他抬手捏住祝航的脖子，嘴里恶狠狠地：“是不是找收拾呢？”

祝航被他捏得嘿嘿嘿笑得更开心了，眉眼弯起来，没嚼完的玉米粒冲进气管里，卡得他咔咔咳起来。许一帆赶紧松手：“你激动个屁啊？”

他咳了两下，好了，还在笑：“玉……玉米跑，凹到，鼻子里……里了。”

许一帆也笑：“你他妈恶不恶心？”

祝航开始到处找卫生纸擤鼻涕，他包里没有，许一帆的包里更没有。许一帆看着他张嘴呼吸的样子，说：“等着。”然后跑到校门口叫住了个小姑娘，问人家要纸。

小姑娘以为他要抢钱，抖着手说：“没……没有。”

他又找旁边的另一个要，要了好几个，终于要到了，回来正巧看见祝航吭吭吭半晌，从嘴里吐出个什么。

祝航：“出……出来了。”

“……”许一帆表情复杂，“你可太恶心了。”

祝航又开始笑，哈着嘴追着许一帆跑，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新月。

手纸被他塞进口袋里，烤玉米最后没吃完，许一帆的吃完了，问他家住在哪儿。

祝航：“一……一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哪儿？”

“新月……湾。”

“新月湾是一个方向吗？一个东一个西，你是不是傻？”

“我把……把你送回……家，再……再打的回。”

“我用得着你送？”

“我……不是你……哥吗？”祝航厚颜无耻地说，自己一边说一边笑，“我得保……保护……你。”

“你是我哥？我叫你一声敢答应吗？”许一帆斜着眼睛看他，自己也绷不住笑，两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一会儿，回过头来问：“你回家有事儿吗？”

祝航不明所以摇摇头。

“回家晚了会挨打吗？”

“没……没人……管。”

许一帆抓住他手腕：“网吧去不去？”

祝航盯着自己的手腕点点头。

他们坐在网吧的角落里，两人开了一台机器，网管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跟许一帆认识，给俩人叫了两份炒面送过来：“玩儿会儿就回家啊。”

祝航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八卦又盯住许一帆：“你对……象？”

“别瞎说，那是我姐。”

“干……的？”

“湿的！我表姐！有血缘关系的亲表姐！”许一帆一只大手捏住他脖子，“再瞎说弄死你。”

“真……好。”祝航缩在他旁边的电脑椅上，捧着一碗比自己脸还大的炒面，“我……家亲戚都……不爱搭……理我。”

“因为我妈死了，我姨他们都觉得我可怜，就经常照顾我。”许一帆两眼盯着电脑屏幕，脸上很淡漠，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父母双全的，别人干嘛搭理你？”

祝航又开始盯许一帆的脸，许一帆头也不回，一只手扣在他脑袋上给他扭向电脑屏幕。“别老拿你那大眼睛盯我，瘆人。”

“你……”

“干嘛？别说肉麻的话啊。”

“没……没有。”祝航含住碗里的面条，心里面有种湿漉漉的潮意，看着许一帆打游戏，看了一会儿，说，“你真……菜。”

“……”许一帆，“昨天我真不该见义勇为，你咋那么欠呢？”

祝航嘴边都是炒面的酱汁，舔了舔，说：“是时候……让你见……见识真……正的……技术了。”说完把面碗塞到许一帆手里，自己挪着椅子挤到屏幕跟前，替他打起来。

一会儿……

许一帆：“真正的技术呢？祝航，真正的技术呢？”

祝航放下鼠标，又捧回自己的面碗，默默无语地吃起来。

“祝航奆奆，说好的真正的技术呢？让我等菜鸡好好见识一下啊？”

“今天奆……奆不在……家。”

许一帆抬手轻轻弹了他个脑瓜蹦儿。“你要不是个结巴，指定比现在还欠揍。”

6.

他们是被许一帆的表姐从网吧里赶出来的，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表姐让他们赶紧回家写作业，但两人都是常年不写作业的品种，哪一个跟好学生都不沾边儿。

祝航说：“我打车送……嗡你？”

“不用，我自己走着回去就行，不远。”

祝航心里潮乎乎有点儿依依不舍的意思，问：“你回去打……啊算干……嘛？”

“写作业？”

“你猜哎……我信……不信？”

“……”许一帆：“你呢？你回家干嘛？”

“玩儿……儿手机。”祝航说，“跟你聊……天儿行不……行？”

“你怎么这么腻腻呼呼的？”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给祝航扫微信。

俩人加上，祝航才笑了：“走……哦吧。”

许一帆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果然看见祝航还在路口站着，于是向他挥挥手：“快回家吧。”

祝航笑着冲他点点头。

下出租车的时候祝航还哼着歌，一路乘着月光，从小区门口跳回去，两层小别墅亮着暖黄的光，远远望去温馨祥和，直到家门口……

器皿破碎的声音在开门的一瞬间冲出来，客厅里一片狼藉，不仅电视机，茶几也碎了，江美兰的脸上乌青一片，手里正举着个打火机，嘴里喊：“老子今天就要跟你同归于尽！”

门锁咔哒响了一声，里面两个人的目光探寻过来，门后露出小心翼翼躲着的祝航，祝连山说：“正好，咱仨一块儿，也省得黄泉路上没人做伴儿。”他几步走到门边，一把拽过祝航的衣领子，几乎是把他拖到了客厅里，像拎着一只微不足道奄奄一息的猫崽子，冲着江美兰说，“就你他妈生这东西，十来年一句利索话没说过，我们老祝家这么多家产，我想生个小的怎么了？你不给我生我还不能找别人生？”

“我日你仙人板板！你有没有丁点儿良心？”江美兰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骂完忽然哭起来，牙齿打颤，蹲到地上去。

祝航低着头，一声没出，他爸说完那话，可能也觉得当着他的面不合适，又给他放下来，张了张嘴，面皮抖动着，大抵还是要面子，没有说出一句道歉的话，连他的名字也没喊。

祝航仍低着头，并不看他们两个，极力控制着舌头，尽量克制住重复每个音节地**，很慢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可是他越急，越说不好，比往常还要结巴：“我能……能不……不能……上上……上楼……写……作……作业？”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着，过了很久，祝连山才嗯了一声。

祝航抓着书包跑回房间，关上门的瞬间，刚刚强忍了半晌的眼泪立刻啪嗒啪嗒落下来。楼下大门嘭得响了一声，不知道是谁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楼梯口传来拖鞋趿拉地面的脚步声，在他门口停下来，敲了两声门，问：“航航？”

是江美兰。

祝航没有答话，江美兰拧了一下门把手，没有拧开，就那么站在门口，又问：“你吃饭没有？”

祝航这回嗯了一声。

“那就好。”江美兰也嗯了一声，随后拖鞋的声音慢慢走远。

祝航擦擦眼泪，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躺到床上用日记软件记录，他今天记了很长，从上午在校长办公室看见许一帆开始，到他们在路口分别，连许一帆说他欠揍都记下了，正写到回家，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微信，是许一帆的。他赶紧点开，看见对方问：“帅不帅？”

随后跟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光线很暗，里面站着个拽拽的帅哥，头上的门帘已经剪掉了，扭着嘴巴看镜头。

祝航突然不想记录刚刚发生的内容了，他退出日记软件，给许一帆回复了一条：“谁给你剪的？”

“楼下理发店，五块钱，帅不帅？”

“帅。”

许一帆发来一个得意的表情，又问：“你在干嘛？”

祝航拍了一张自己光着的脚丫子：“打算睡觉。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你要给我带饭？”

“不是，朕只是对明日的早膳没有思路而已。”

“……”许一帆，“豆腐脑油条吧，我家附近有一家很好吃。”

“那我明天早上去找你。”

“好。”

“你写作业没有？”

“……”

祝航按住语音键给他发了一串哈哈哈过去。

许一帆又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说：“快睡吧豆芽菜。”

祝航：“晚安。”

“晚安。”

祝航翻着上面的聊天记录看了一会儿，把内容截图，一起贴到了今天的日记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