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新婚之后的第一日,府中挂的红帐都未来得及撤下时,新郎官便被罚去书房门前跪候了。
彼时陌阳瞧着那满桌的珍馐,再瞧瞧书房外头被罚跪的何以理,茫然了。
这晨礼该是她的礼,她未去,却是小国舅受罚,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是丞相大人意有所指杀鸡儆猴?
这般想着,陌阳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吃饭,收拾了一番妆容便去给公公赔罪认错。
她着了一身鹅黄色的缕金挑线褶裙,准备了一些可口果点,提着便去请罪了。
书房门前,遇见被罚跪的何以理,本着他是为自己受的罚,到底心疼。
关心道:“累不累?”
何以理抬眸笑了,“还好。”话罢瞧了瞧她手中的食盒。
陌阳侧身躲开了,“这是给爹的。”
原来媳妇不是来看他的。
犹豫间,陌阳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块梨糕递给他,“你等我一会。”
何以理接过糕点捏在手里,瞧着她离去的身影,笑道,“你是谁夫人?”
本以为是来给自己送吃食的,却是拿着点心拜访老头的。
陌阳回道,“等我出来陪你。”
他浅笑了笑,糕点含进嘴里,轻抿了一口,梨香味在贝齿间融开,酥软香甜。
书房中,丞相大人正在与管家下棋,“不不不,不落这儿……”
管家年过六旬,慈笑着看他将刚下的棋子撤了回去,又换了个地方落子。
“这便对了。”
陌阳乖巧的行了礼,“儿媳见过父亲,来给父亲请安。”
看见陌阳进来,何丞相赶紧从榻上下来,扶起她道,“怎么这时过来,吃饭了吗?”
陌阳摇了摇头,将点心呈上,“今晨本该来见礼的,是我懒了,故此装了些点心来给父亲赔罪。”
何丞相脸上笑开了花,接过糕点道:“什么懒不懒的,自己家,你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陌阳愣了,听丞相大人的口气,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来对方的话是真心还是反讽。这事儿要是放在陌昂之身上,一顿臭骂都是轻的……
“快坐快坐……对了,阳儿会下棋吗?”
陌阳傻乎乎的点了点头,“会一些。”
何丞相眼睛里出现一抹光彩,轰管家道,“去去去,你让一让,让我们阳儿来。”
管家显然习惯了他的性子,脸上带着笑容起身,离开前还意味深长的瞧了陌阳一眼。
那一眼看的陌阳心里发慌,老实坐下后便瞧起了棋盘。
这棋下的……怎一个巧妙二字了得。
何丞相持的黑子,他显然是个臭棋专家,每一步都任性妄为不假思索,好几次都落入了白子的圈套中,但是白子也是有意思的紧,每次将要赢了的时候却突然戛然而止,随后虚晃一圈后被黑子截杀,如此这般,这盘棋若是不仔细看,便以为持黑棋者老辣又精明。
实际上么……
陌阳拾起衣袖,“接着下吗?”
何丞相笑的开怀,“不用拘着,随便下下,爹会让着你的。”
陌阳了然,青葱玉手自棋盒里拾起了一颗白子,犹豫了片刻找了个地方落了。
玉棋哒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手拂袖摆离开,整盘棋的局势尽落二人眼底。
已经赢了……
何丞相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现过一抹复杂,盯着棋盘瞧了许久。
其实这盘棋早就该赢了,是老管家陪着他绕了许久。
瞧着何丞相的神色,陌阳想起了管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就有些后悔了,于是抬手去拾那颗棋子,“下错了,是儿媳一时没看清。”
却被何丞相拦下了,他纠结着面色道,“还能这样下……我竟没想到。”
思索间,有小厮进屋呈上了许多的折子,“老爷,这是地方各处这两日的大小事宜,刘大人特意强调了让老爷多注意些衡山临水一带的州县,不知因何,那一代的州县突然出现了不明原因的风寒。”
何丞相盯着棋盘蹙着眉头,挥了挥手,“知道了,放在案桌上便下去吧。”
陌阳听后拧起了眉头,衡山临水一带正是平昌、衡陵等县汇聚之地,前有平昌突发瘟疫,后有周边各县爆发风寒,这事儿稀奇。
陌阳道:“父亲既要办公,儿媳便不打扰了。”
何丞相纠结着那盘棋,来回研究棋路,却是怎么落都已成了死棋。
抬头道,“去吧,有空了多来书房坐坐,陪我说说话。”
陌阳应了,临走前犹豫道,“父亲,以理他……”
提到自家儿子,老头先是愣了愣,随后“哦”了一声,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让他去陪你吃饭。”
若不是提起,他差点将门前跪着的儿子忘了……
陌阳出了书房,直接敛起裙子坐在了何以理对面,抱膝笑嘻嘻的抬头瞧着他。
何以理皱起了眉头,“地上凉。”
“无妨,陪你待一会。”
他低头瞧着眼前抱膝而坐的小姑娘,“你与父亲下棋了?”
她惊讶道,“你如何知道?”
“见到管家出来,猜的。”
陌阳回:“看来父亲经常与管家下棋喽。”
何以理嘴角带上了一抹笑意,“谁赢了?”
“你猜猜看?”
“不用猜,和他下棋,想输也是挺难的。”
陌阳有些意外,“父亲棋下的不好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那倒不是,至少他自己不知道,不过今天过后可能就知道了……”
陌阳先是愣了愣,随后勾着唇角,抬头瞧着他,棕木色的眼睛里似藏着辰光,“饿不饿?”
“饿又如何,你把点心都送父亲了……”
陌阳笑着,坐的正了些,“饿的话我可以给你报菜名啊。”
何以理俯身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笑说,“报完菜名我饿了你负责吗?”
陌阳愣住,他的脸近在咫尺,二人鼻尖几乎相贴,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这话的语调,一下子让陌阳想到了昨天晚上,于是她面颊微红,轻咬了咬嘴唇。
“在想什么?”
“在想……”
“咳咳!”一声咳嗽声打断了二人的亲昵。
何老头不知何时自书房出来了,握拳掩着一脸的尴尬,拧眉道,“不是说让你们走了?”
刚跪直身子的何以理愣住了。
陌阳却勾唇笑了,站起身躲到了一边。
老头背着手从二人身边经过,声音低沉,轻哼了一声,“既然不想起来,便继续跪着吧。”
何以理的目光放在了自家夫人身上,彼时她却没敢看何以理,站在一旁装无辜,低着头盯着鞋尖瞧,鞋尖轻踢着石板缝间冒出来的草芽。
陌阳本想偷笑两声,走至院门口的何老头突然又补了一句,“想陪他便一起跪!”
“啊?爹……”陌阳抬头,鞋尖那棵草芽直接被踢弯了去。
老头背着手已经消失在了视野里,只能听见他最后气呼呼的一句嘀咕声,“姑娘家家,棋艺那么好有什么用……”
话音落,便听那跪在地上的人似笑非笑的声音说:“你过来。”
陌阳愣了一会,发自内心的从嘴里蹦出一句,“我不……”
“想好了?”
陌阳瞧着他的眼神,后悔极了,若知如此,刚才就该老老实实直接离开,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它不香吗?
她踌躇着走到何以理身旁同他一起跪下了。
“为何刚才不说?”
陌阳低声吟念,“想看你多跪……”看了对方的眼神后,立马改口道,“想陪你多待一会晒晒太阳!”
瞧着她颇为委屈的模样,何以理失笑,“一天没吃饭,饿不饿?”
陌阳低着头,“有一点……”
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将陌阳从地上拽了起来,“走吧,去吃东西。”
“啊?可是父亲……”
“我若是那么听话,何家早出状元郎了。”他拽着她,向前院行去,“你姐姐不是说过,让我带你逛一逛同州城,如下有机会了,走吧,趁着休假带你逛一圈。”
于是何以理带着陌阳一路向府外行去,等到二人到了街上,时辰已经接近黄昏。同州城街市繁华热闹,人群络绎不绝,吆喝声、议价声、嬉闹声,皆入耳畔。
何以理带着陌阳进了一家酒馆,酒馆分两层,装修风格典雅简洁,堂内还挂有数幅名诗名画,其中最亮眼的一幅字便是正堂那幅“人间苍凉,何以明理。”字锋苍劲有力,笔法流畅老练,瞧上一眼便让人入了迷,不知是哪位大文豪的字。
看陌阳瞧那幅字,何以理解释说,“是父亲写的,何家填我那年据说西黎在闹灾荒,四处暴.乱,父亲忙碌中四下奔走,甚至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我出生时还是旁人告诉他的,那时候这家酒馆还只是一方馄饨铺,他草草的吃完馄饨后,听说了我的出生,激动下便在此地提了这样一幅字。”
陌阳随着他向酒馆二楼行去,说,“看这字,父亲的学识该是让人钦佩的。”
他笑说:“一朝文首,金科入仕,学识自然不会低。父亲一心在百姓治安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确值得钦佩。”
陌阳微侧头打量着他,笑说,“这么好的基因,你怎么未遗传到……”
“基因是何物?遗传又是何物?”
“嗯……就是说,父亲这么优秀,儿子怎么这般平平。”
他驻足,“我不优秀吗?”
“你有吗?”
他失笑,“这么看来,平庸如我,能娶到夫人,该是此生至幸。”
陌阳扬了扬头,一脸的骄傲:“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