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当地人叫它黎山。这山约千余米高,既无灵脉也无古刹,只有半山腰一个破庙,叫做通元寺。这通元寺曾经倒也繁盛过,建筑宏伟辉煌,香火络绎不绝。只是后来郡都由锦州挪到荥阳,通元寺也渐渐落寞下来,寺中僧人多自寻生计。百年来,寺中僧人由百余人减为百人,再到五十人,二十人,十人,如今只剩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谁也说不清他多少岁了,只知道他一个人守着这山寺,已经很多很多年。乡亲们管这个老和尚叫慧和师父,比如说米坊的伙计常常这样问:“慧和师父,您要买点什么?”
慧和身边常常跟着一个小丫头,名字叫黎溪。
慧和在溪边捡到她,便胡乱取了个名字。据山里那个樵夫说,老主持刚在山脚收了个娃娃,回去路上便听到婴儿啼哭。循声寻过去,却看见小溪边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嚎得很有劲。
慧和低头看了看新收的小弟子,微微一笑,戏谑道:“想不到贫僧一个出家人,今日竟也儿女双全。”
据说那笑如雪莲初绽,冰雪骤消,将樵夫都看得呆了,这一佳话便在三水镇流传开来。
那个小弟子叫周衍,乃锦州富商周恒的独子。自小体弱多病,爹娘怕他活不到成年,便给他剃了头,拜了慧和为师。
黎溪是溪水之灵,正如五百年前从石头缝里蹦出那位一样,无父无母,乃天地所生。她一日日长大,就总想也许哪一日,便同那位前辈一样,寻个奇洞妙府,学一身通天的本领回来。到时也到阎罗殿闹一通,把师父的名字划掉,届时再云游四海,岂不快哉!每当她作这痴心妄想,慧和便笑眯眯地应是,叫她别忘了给后院的铃兰花浇水。
这日,两人惯常做完早课,便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对弈。慧和拈了颗棋子,道:“今日有客人来,你去接一下。”
黎溪心思还在棋上,她皱了皱眉头,不十分乐意。“什么尊贵客人,非得劳动人去接。”
慧和朝山下望了一眼,道:“这人还真的非接不可。”
“如若不接,他上不来。”
林风吹过,老和尚笑得慈眉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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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春阳下,一个面貌清秀的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后生正跋涉在山路上。这座山说高不高,就**百米,山上的林木郁郁葱葱,偏偏山道附近遮阴不多,这可苦了这个书生。他脸颊晒得红红的,汗一滴一滴地顺着下颌掉下来。书生抬头看了看天色,揩了一把脸上的汗,看到一个樵夫背着一把柴远远地走过来,驻足等了一会。
那身影渐渐地近了,书生作了个揖:“老先生,敢问那通元寺是往这条道走么?”
樵夫呵呵笑了两声,“打住打住!我不是什么先生。我且问你,你去那通元寺可是寻亲,可是访友?”
书生沉静地拱了拱手,“听得人说通元寺甚是灵验,小可是去上香的。”
樵夫听得此语,笑得跌了足,“哎呀呀,不对!不对!这通元寺又旧又破,去那里上甚香!你应该去城西,那里的宝通寺才叫一个香火旺盛呢。”
书生笑了笑,“它自香火旺盛它的,老先生,我且问你,这条道能到通元寺吗?”
樵夫摸了摸胡子,呵呵笑说,“能到,能到。”语罢背起柴晃悠悠地走了。
又过了半晌,终于瞧见了山门,书生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并无应答,几只鸟儿簌簌地飞起来,又叽叽喳喳地落了下来。书生又咣咣拍了几下那破旧的门,那几只鸟儿又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书生看了看那几只鸟,笑了笑,道“惊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只是这寺中是没人了吗,怎么不见答应。”
突然有人轻笑:“这是哪里来的书呆子,还和雀儿说话。”
书生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树干上,穿着一身青绿色的罗衫,隐在了树梢间。那姑娘观之肤若凝脂,明眸善睐,只是看着她,竟像满身扑过了一阵清爽的风。她神色好整以暇,显然已经看了一会。书生的脸微微红了,忙低头作了个揖。青衣姑娘一下子跃了下来,事不过三,那几只鸟终于受不了,毅然决然地飞走了。
书生又打了个揖,“方才不知道姑娘在此处,打扰了。”
“又作揖。”那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木屑,“你这个人真的好喜欢作揖,罢了,我也不懂你们这些虚礼。书呆子,你来这里作甚。”那姑娘问。
“在下来上香。”
“哦?求什么?”
书生笑了一下,“一求母亲身体康健,二求来年蟾宫折桂。”
再普通不过的愿望了,姑娘颔首,没说什么。
书生问道:“姑娘知道这寺中住持去哪了么,叫了半天也没人应门。”
那姑娘笑了笑,道:“这也奇了,没人应门你自己推门进去不就得了,谁拦你了。”
“这可使不得......”话还没说完,姑娘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书生只得住了声,却没有跟着往前走,而是自己让到了一边。
青衣姑娘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书生没有跟上来。有点疑惑:“公子怎么了?”
书生拱了拱手,沉静道:“贸然登门拜访,心下已然不安。不请自入,是为闯。于礼不合,于法,当责铜钱二十。”
哪里来的教条成精。
黎溪眼睛染上不耐,压着道:“这佛寺衰败日久,只剩了一个老和尚住着,年事已高,耳聋昏聩。这山门距离大殿、禅房还有二三十米,草密林深,你喊破了喉咙他也不见得听见。不进去寻他,你待如何?”
书生似是犯了难,思忖片刻,道:“那也不能擅闯。我且在此等着,也许不消两个时辰慧和师父便出来了。”
说是这样说,可实际上,慧和更有可能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出来。甚至,明天也不会。佛寺衰败,山门倾圮,已经没人会等在这千级台阶下递拜帖,他却没有丝毫不敬,依着礼数恭恭敬敬的等候。黎溪一向鄙夷读书人柔弱无用,礼数繁琐,满嘴的仁义道德却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眼下这人,在这无人之处,无人之时,仍要恪守礼数,倒是迂腐得可爱。
嗯......生得也不错。
黎溪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睥睨道:“真是个墨守成规的书呆子。倒难怪能得师父青目。”
说着,从怀里摸出帖子扔了过去。
说是帖子,其实就是一个字条。
书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接了字条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大大的“请”字,落款两个小小的“慧和”。
山路陡峭,爬起来很累人。那书生又是个四体不勤的,行进的速度渐渐地就慢了下来。黎溪却步履轻盈,如履平地。这实在是有些异于常人了,就算是村口的王屠夫,那一身的腱子肉,来爬这山阶多少也要喘两下。
爬着爬着,佛堂终于尽在眼前。书生勉力跟了上去,绕过一片绿竹,终于要松口气的时候,却见眼前一道山溪,正隔在佛堂前。书生无言地看着那青衣姑娘,后者无辜道:“公子可别多想,你自山阴上来,就属离后门最近。若是绕到正门去,平白多出好多路程呢。如今只是一道溪涧,趟过去就好了。”
“不必担心,这溪涧清浅,淹不死人。只是要小心脚下,有的溪石生了青苔,滑得很。”
她又补了一句。
眼看着那姑娘一跃两跃,蜻蜓点水般跳到了对岸,年轻的后生心里再次涌上了无奈的感觉。既然有门安在此处,当是有桥通行。总不会这寺中人人都是如这姑娘一般的武学高手,脚不沾地地便掠了过去。可是左瞧右瞧,总也寻不着。无可奈何,那后生只好撩起了袍子,咬咬牙踩下水去。
才刚下了水,便觉溪水冰凉刺骨,直透上脊背来。爬山之时才出了汗,冷热相激非同小可,书生无法,只得忍着。没行几步,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喝,“溪儿胡闹!我叫你去迎接贵客,你倒引人踩水来!”
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褐色僧袍的老僧快步走了出来。老僧左手握着一大串佛珠,蓄着一把长胡子,眉目慈和,须发皆已白了,身材枯瘦却板直有力,步履矫健。想必,就是慧和师父了。
“施主这边请,有桥可行。”
后生定睛一看,原来左边十余步处的榕树下,便有一架古朴的小石桥,刚刚竟没看见,实在奇怪。老僧瞪了小姑娘一眼,才又赔罪道,“小徒胡闹,害施主受累,请到禅院里一叙,并作修整,以免受凉。”
那姑娘抬了抬下巴,得意地看了年轻的书生一眼,转身进佛堂里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性子如此顽劣。观之不似佛门中人,又对这里这般熟悉,难道还真是住在黎山中的小山神不成。
书生敛下眸子,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又是拱手,道“不妨。”便跟着老僧进了去,一时叙话焚香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