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月 第3章 答疑会

江月到家时，已经将近10点。

洗完澡，头发随手挽起，坐在床边玩手机。翻出微信聊天界面，手指停在顾習之的头像上。一张蓝色大海的风景照，看不出具体位置。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聊天框，编辑了一条消息。

“顾博士，您好，我是桂城建筑设计的设计师江月，后续还有许多需要沟通的地方，麻烦顾博士多指教。”

顾習之回复得很快，不到两分钟。

“江设计师好，我是省博学术研究部的助理研究员顾習之。按照规定，在招标期间，我们不太方便和投标公司经常接触。不过过两天省博会开一个答疑会，欢迎你们来提问，有任何问题我们都会详细解答。如果后续能顺利合作，欢迎随时联系。”

同样是得体又温和的语气，没有多余寒暄，也没有任何让人误会的情绪倾向。

“好的，一定会去，感谢，希望我们能顺利合作。”

江月点进顾習之的朋友圈，只有一道浅浅的“仅三天可见”。她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望着天花板出了会神，翻身躺下。

四天后，省博招标现场答疑会，江月在签到进场后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张望。

“看什么呢？”路淼拍了拍江月的肩膀，眯起眼睛，藏在她身后不停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在刺探敌情？怎么样，发现熟面孔没？”

江月被她这一拍弄得一惊，还没等她回答，张宁就一脸无语地看着路淼，“你怎么跟特务似的，咱就不能大大方方的吗？”

“切，”路淼白了他一眼，“这叫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得了吧，躲在人江月后面，还百战不殆。”

路淼懒得理他，拉着江月就往前面走，找了位置坐下。张宁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坐到她俩旁边。

“你怎么不找葛总去坐？非要跟我们两个挤一块儿？”路淼斜眼看了张宁一眼。

“葛总陈总跟上回没见着面的林主任正聊着呢，我在不方便。”张宁见四周无人在意他们，俯身压低了声音：“葛总让我们别走散，结束了一起去看现场。”

江月问：“可以看现场？”

张宁使了个眼色：“林主任领。”

“真行，”路淼摇摇头，“葛总真是神通广大。”

会议开始，也没见着熟悉的身影。整场会议江月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是不是发言人的问题，说话东一块，西一块的，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写在了招标书上，还重复地讲，没什么有效的信息。

江月的笔在笔记本上胡乱记着，稀稀拉拉的，没过多久就忍不住开始画讲台结构图，有点无聊。

什么啊，欢迎我们来，自己却又不出现。

会后，等人散得差不多了，葛总陈总领着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文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介绍道：“这位是林主任，林研究员，上次有事儿没见成面，这回终于见面了。”

“嗨，我还不是正研究员，就是个副的，”林海声摆手，笑得爽朗，也不废话，“那咱们就走一圈吧？”

林海声领着几个参观了三、四层，细致讲了改造要求和项目思路，几人站在观景台前眺望，见远山叠翠，林涛如浪，林海声忽然转头对陈总说：“明年两个大展对我们很重要。”

陈总先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语气恳切了几分：“省博以往办展一直都很出彩，明年只会更好。”

林海声哈哈大笑，点着头，“我比较忙，不能及时和你们沟通，有问题的话可以找小顾，她写的文件，她最清楚。”又压着嗓子，开玩笑似的：“就是这段时间别找得太勤就好。”

陈总余光瞥着江月，见她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又和葛总对视一眼。

葛总堆着笑，问：“今天怎么没见顾博士？”

“她可能在库房吧。”林海声双手夹在腋下，叉着腿，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呀——最近展陈部和典藏部忙得人仰马翻，她被争来抢去的……前几天刚出差回来，就被要走干活了。”

“嚯，顾博士身兼数职啊！”

“嗨，一笔糊涂账。”林海声摇摇头，却又露出一副欣赏的样子，“小顾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来我们这儿实习了，几乎每个部门她都呆过一阵，大伙儿都认识她。她呢，做事又很干净漂亮，大家要是忙不过来就都找她。”

陈总恭维着笑：“怪不得呢，能写文件。”

“不光是文件，明年两个展的策划大纲她也参与了。”

葛总连连称赞：“您培养了一个好苗子。”

林海声语气骄傲，倒真像顾習之是他培养的，“不是我培养得好，是小顾本来就好。实习那会儿大家对她评价都很高，都喜欢她，盛老又总喜欢带她四处认人。她快毕业那会儿，好几家单位都私下问她要不要去，想人才引进她。我也问过，好在她最后选择来了咱们这儿。小姑娘学术路子稳，留过洋，礼貌懂事，长得还好，谁不喜欢啊？”

葛总陈总心里明白，林海声当着他们这帮“外人”的面夸顾習之，多半是因为她年轻，怕他们看轻她，日后不配合，于是立马迎合着夸，左右表明会和顾博士好好沟通请教，让他放心。

几个老油条心里都是生意，陈总几次给江月递眼神，想让她也帮着说几句。可江月视而不见，只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偶尔抬了头，一旁的路淼朝她挤眼，悄声说：“这可是活的六边形战士。”

是不是六边形战士不知道，江月对他们的官话套话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顾習之是怎么做到让大家都满意的。

江月工作最忙的时候，是做设计主管的那半年，不仅要管理多个项目，还要带领、指导设计师团队。那半年，被江月称为“人生最灰暗的半年”，从那时起，她就跟陈总说自己不要做主管了，她可以自己独立负责全案设计，但绝对绝对不要带团队，太累太折磨人了。

顾習之的工作，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本职范围。江月虽不清楚博物馆工作的具体事务，但她很明白跨部门工作是相当不易的，何况还要做得好，让大家都满意，需要付出的东西不是简单的“六边形战士”所能概括的。

江月紧接着的反应是：顾習之该不会是个烂好人吧？

看着模样确实是很乖巧很听话的那种三好学生，如果再不懂拒绝，甚至因为怕负面评价而无节制的迎合别人的需求，那真是要命。她这个体量的工作，透支自己的身体是一回事，如果有一天因为出现了一个批评而精神崩溃，那才可怕。

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人在前几天跟自己说的“别通宵”好像也很合情。不过江月并不是很喜欢这种人，在乎一个陌生人的身体健康，却不在乎自己的，这算什么回事呢？

林海声看着时间，着急去出版社催稿，便说：“一楼有个从海外流回的明清花窗展，二楼有一个瓷器展和铜镜展，东西都很不错。大家感兴趣就随意逛逛吧，我还有点事儿，这次不能带你们细看了。”又补充道：“等你们下次来，我一定带你们好好逛逛。”

“好的好的，您快去忙吧。”

“常联系。”

“常联系。”

一楼展厅里人声杂沓，三三两两的观众停在展柜前低声议论，有孩子跟在身后东张西望，觉得无聊便扯着嗓子哀嚎两句，立刻被家长捂住嘴巴。

不知不觉大家走散，江月也不着急，双手环抱在胸前，脚步懒散，目光扫过展柜，偶尔略略停顿。光线从高挑的天顶洒下，在她肩头落下淡淡一抹，衬得眉眼疏淡。

贝聿铭说：“在西方，窗户就是窗户，它放进光线和新鲜的空气。但在中国，它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外头。”

玉露生凉，秋水长天，山石围坛，青葱茂盛。假借花窗做景，窗明镜，院丰稔。

窗是园林的眼睛。可惜这些海外流回的构建，有些是残破的。此时这些残缺的眼睛不在园林内，嵌在展墙里，置在展柜里，看不见流玉，看不见悬潭，也看不见远山。

江月有点不忍心，便低头去读介绍。

“……原属清代民居，地点已不可考。金丝楠木，雕饰精巧……万字纹，称为“万字流水”……”

江月低低念着：“象征着万福、万寿，缘分与福祉的无尽延续、生生不息……”

感觉对面好像站着个人，抬头。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隔着展柜，专注，安静，含蓄，幽远，细细凝视着残缺之处。细密的木格，细密的线，光线被分成无数方寸，投在脸上，流动的花纹，流动的景。

江月熟悉所有花窗纹样，也能准确指出什么是借景，什么是框景，什么又是漏景。但此刻，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记起了她妈妈宋云在提及贝聿铭后说的话：“可我倒是觉得，花窗的灵魂不在它外面的景，而在于制窗和赏景之人的那份心情。”

那景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微微下移，透过木格缝隙，落到展柜另一侧。

四目相对。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明显一震，立刻往后躲。

江月直起身子来，嘴角浅浅勾着：“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顾習之把笔记本和笔往身后一藏，张了张嘴，又闭上。

“嗯？”江月走近了些。

“啊？”顾習之微微后退。

江月盯着她，“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

“没有。”顾習之在她脸上快速扫了一眼，转移视线。

“哦。”江月抿了抿嘴，“林主任说你在库房。”

“呃……我刚上来。”

“见你不在答疑会上，是最近比较忙吗？”

“还行。”

江月在心里叹气，跟这人对话还真是累。

“顾博士，”江月正色起来，“林主任领我们去看了现场，他说有问题可以找你，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顾習之也一本正经的，“可以的，只是这段时间稍微需要避嫌一下。你有问题可以整理好一次性发给我，我会及时回复。”

“好的。”

“嗯嗯。”

江月恨铁不成钢，丢下一句：“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哎——”

江月转身，微笑着：“嗯？”

“江设计师，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走近了些：“什么问题，你说。”

顾習之指着花窗左上角的断面，问：“这是金丝楠木的么？”

江月只扫了一眼：“不是哦，清代民居哪用得起金丝楠木？要么就是普通的楠木，要么多半是黄心樟或大叶楠之类的冒充的。”

“哦——”顾習之眨眨眼，拿出身后的笔记本边记边说：“我就说，用金丝楠木做个这么普通的万字窗？那得多富贵……”

余光瞄见江月盯着本子看，憨笑一声，把本子合上：“不好意思哈，不能看。”

“什么东西啊？”

顾習之四处张望了下，偷偷说：“你知道的，海外文物来源不明，卖家说啥就是啥，买家呢又不懂，被忽悠了也不知道。这批花窗是一个华裔收藏家捐的，很多信息都不对，有的好分辨，有的就不容易了。馆里接收了这批文物，要入库，我做记录呢。”

“这个工作也要你做吗？”江月无比怀疑她又被人哄去干不属于她自己的活儿了。

“本来是典藏部该做的，”顾習之满脸单纯，“只是他们最近太忙了，正在清点库房，老的还没点完，新的又来，来不及，就喊我帮忙。”

江月皱着眉，问：“你自己的事情做完了吗？”

顾習之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还好，能做完的。”

江月见她这副温温吞吞的样子，不由地冒出了点火：“我听林主任说，很多部门都会找你帮忙，就连这次文件都是你写的，你干那么多活儿不累吗？别人找你帮忙，你不能拒绝吗？”

顾習之露出个微微惊讶的表情。

江月自觉过界，有点尴尬的轻咳一声，眼睛看着别处：“我是说，顾博士你要注意休息。”

“哦～”顾習之的笑容又纯又真，眼睛更是透着光亮，“谢谢。”

江月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没立场说，对面是个已经工作的成年人，又不真是还在象牙塔里的女学生。

顾習之也不讲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浅浅笑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姐！”

路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哦，顾博士，你也在啊。”

顾習之点点头：“路设计师好。”

路淼听着别扭，忙说：“叫我小路吧，大家都叫我小路。”

“好的，小路。”

“顾博士不是在库房吗？忙完啦？”

“忙完了，刚上来。”

“林主任说有问题可以问你，以后还请顾博士多多关照喽！”

“好的，不客气。”

礼貌得像个人机。

路淼倒没觉得有什么，她俩就见过两回面，还属于不熟悉的阶段。拉了拉江月的胳膊，“葛总陈总和张宁要走了，问你走不走？”

“哦……”江月飞快地看了顾習之一眼，“走。”

顾習之还是很像人机：“慢走，再见。”

目送着两人走远，顾習之转身一溜烟跑去库房，把笔记本给了刘少华：“刘主任，我把可能有问题的都记下了，您看看。”

“好，好，”刘少华接过本子，稍微翻了翻，也没细看，“哎呀，真不好意思，小顾你这么忙还主动来帮我做这事儿，其实我明天自己去也可以的。”

顾習之笑着：“不客气的，刘主任，我正好要去展厅一趟，顺便的事情。”

“哈哈，多谢多谢。”刘少华看看身后，“也忙得差不多了……你早点回去吧，前几天刚回来，也没怎么好好休息。”

“好的，那我先回办公室啦。”

“哎，小顾，还没问你呢，你材料都收完了吗？”

“差不多，”顾習之脑中快速过了一遍，“还剩一点儿，过段时间再去一趟，然后就可以不去了。”

刘少华点着头：“你抓点紧，明年三月就开始申报了。”

“好的，明白的。”

“不过你放心，馆里绝对是支持你的，到时候专家评审么……”刘少华笑，“你去找盛教授说说，应该也没问题。”

“嗯嗯。”

“去吧，周末好好休息，别太累。”

“谢谢主任。”

本来以为没人看，几天没登录，发现居然有野生点击，好好好，那更着吧！读者大大们务必熬完前几章，包甜的[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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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答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