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 第15章 第十五章 虚实难辨

那是被雨水浸湿的夜晚。

魏鸣奕意识到自己再次出现在这座梦魇般的桥底，湿润的土腥味夹杂腐烂海鲜的恶臭扑面而来。就当下视线高度来看，他还是那个青涩懵懂的初中生，不过他已经预想到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副凄凉惨烈的画面，都已经重演过无数次，压根没有新鲜的玩意儿。

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不用仔细听他都能倒背如流。

“小奕，你喜欢阳光吗？”

“妈妈不喜欢。”

“小奕，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光越是耀眼夺目，影子就越是浓墨。”

“妈妈不想活在阴影中。”

“可总有人挡在妈妈面前，小奕，妈妈竭尽全力也想把你推进光亮中，可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啊小奕......”

“他们要把我们母子赶尽杀绝。”

“妈妈真的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对不起，小奕......”

“你永远别原谅妈妈......”

“来生找个好人家。”

意料中的温热自侧腹晕开，或许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个令人窒息又绝望的场景，魏鸣奕心里已不复当初那样刀绞难忍。可是扎进身体里的寒刃依旧冰冷刺骨，这道镜花水月般冰棱每次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剜骨之痛。

魏鸣奕和以往一样抬头看着生他养他的妈妈，如果每次入梦都能以第三视角俯瞰这画面的话。他一定轻易就能察觉，自己的目光由最开始的慌乱迷茫，逐渐转变为冷静的绝望，最终汇聚成现在这般凛若冰霜。

他不理解向来温文尔雅的妈妈，为什么突然会像头发狂的野兽持刀捅向自己，为什么要红着眼对自己说‘对不起’，为什么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痛下杀手。

他也不是没见识过舆论的极强杀伤力，也曾目睹过人在百口莫辩时绝望的眼神，也体验过无中生有的诬陷所带来的愤怒。但这些都不足以轻易对别人宣判‘死刑’，何况那人还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如他妈妈所言，魏鸣奕从未原谅过那个轻易斩断他生路的母亲。

如果当时地方再偏僻一些，又或是妈妈求死的念头没这么强烈，选择隐忍到深夜才动手的话，魏鸣奕大概就含恨离开这个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世界。所以真正的魏鸣奕早就死在初二那年，那个冰冷刺骨的凛冬雨夜一并带走少年的懵懂无知与七情六欲，只留下一具无法感受冷暖的躯壳。

天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魏鸣奕气若悬丝的刹那，命运猛然紧紧握住他的手。

“爸，快打120。”

变声期的男生急得破音，扯下自己颈间的白色围巾绕过魏鸣奕腹部打了个牢实的死结，用自己的外套和身躯一点一点给魏鸣奕找回流失的体温。

感受着身前强有力的心脏跳动，魏鸣奕用尽最后力气看清对方完美无瑕的侧颜，只一眼便是永远。

视线如往常一样陷入无尽黑暗，魏鸣奕身边的温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骤然消散。

“魏鸣奕。”

回荡在耳畔的呼喊也不是往常那个冷酷无情的声音。

【是谁？】

“魏鸣奕你醒醒。”

【魏天瀚从不会着急。】

按预期，睁眼应是爸爸站在床边不耐烦地啧舌。可他现在无法从黑暗中挣脱，是谁改变了梦境的轨迹？

“干脆把校医室的床搬回去得了，再不睁眼我扇你了啊魏鸣奕。”

五感顿时归拢，思绪稍作挽留。

“嗯？”魏鸣奕喉间滚了滚。

映入眼帘的深邃眉眼和高挺鼻梁，逐渐和尚未消散的意识世界中的无暇侧颜重合。

魏鸣奕盯着这副无数次出现在梦境的面庞出神，如梦似幻虚实难辨。

“一觉睡成傻子了？”吴璟安用手背碰了碰他额头，盯着对方空洞无神的眼眸蹙眉，“也没发烧啊。”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彻底将魏鸣奕拉回现实，他强行压制渐显粗重的呼吸。

“做噩梦魇住了吧，给他缓缓。”戚老师确认魏鸣奕脉搏无异，若有所思地瞥向吴璟安，缓缓放开魏鸣奕手腕。

“梦见奥特曼被怪兽打死了？脸都吓得纸一样白。”吴璟安故意调侃他，顺手拧好瓶盖递水过去。

魏鸣奕像是终于回过神，坐起来仰头润了润干燥灼热的嗓子，“梦见你飘半空中阴魂不散。”

某‘当事鬼’一脸黑线，低声嘟囔，“究竟是谁阴魂不散。”

“没啥事儿我去吃饭了啊，闻着菜香饿得慌。”戚老师走到门口又回头，“记得收拾干净再走。”

“一尘不染，懂。”吴璟安笑回。

魏鸣奕起身穿好鞋，顺手整理好床铺。

“要不你请半天假吧，怎么睡醒反而更萎靡了。”吴璟安多少有些担忧，“看来我的法子放你身上不顶用。”

“你靠睡觉回血？”魏鸣奕勾了勾唇角。

“难道还有比这更管用的办法？”吴璟安啧舌，“烦恼就该扔在梦里，醒来还是一条好汉。”

“下次试试。”尽管魏鸣奕眼下乌青没有消散多少，但明显心情没有先前那么糟糕。

“唯美食和床不可辜负，既然活着就不能委屈了自己是吧？”吴璟安把饭摆到魏鸣奕面前，还态度很好地给他掰好筷子。

“嗯，有理。”魏鸣奕眼角的柔波更甚。

“下午跳高让让你这个病号？”吴璟安趁机调侃。

“不用。”魏鸣奕一口回绝。

“成，输了可别找借口。”吴璟安见他终于正常几分，心里的石头算是落地了。

“输了给你提要求。”魏鸣奕今天的情绪着实比往常更难摸。

“什么要求都行？”吴璟安跃跃欲试。

“都行。”魏鸣奕颔首。

“角色对换你给我跑腿儿也行？”吴璟安开始蹬鼻子上脸。

“行。”魏鸣奕轻笑。

“成！”吴璟安狠狠给自己大腿一掌，兴奋之情跃然。

“你输了就跑到毕业。”魏鸣奕怎么可能把好机会拱手相让，当即提出赌注。

吴璟安一咬牙，“成，你输了也跑到毕业！”

“可以。”魏鸣奕淡淡抬眼。

于是，今年的跳高场地竞争格外激烈。

好不容易熬走几波人后，场上只剩紧张又兴奋的吴璟安和气定神若的魏鸣奕。

“再来两轮儿就破校记录了啊，你们要直接进入赛点吗？”充当裁判的体育老师也有些激动。

“校记录是多少？”吴璟安问。

“1米92。”

吴璟安偏头看向默不作声的魏鸣奕，在询问他的意见。

“可以。”魏鸣奕轻描淡写点头。

“酣畅淋漓的身份对决，我可不会让你。”吴璟安肾上腺素飙升，“上高度吧老师。”

两人双双越过校记录。

“班长最帅！”张大力听说跳高场边围满了人，一结束比赛就挤进来当拉拉队长。

“冰山男生更帅！”俞爱毫不示弱。

“魏鸣奕最牛！”沈亦舒用毕生最大的音量吼。

“吴璟安谁也不怵！”烨宁也比上了。

“都加油！”萧若倒是谁也不偏袒。

场边比嗓门儿，场上比谁的龙门更高。

1米95，双过。

1米98，吴璟安二次尝试通过，魏鸣奕一发就过。

2米，吴璟安等待三次尝试，魏鸣奕二次尝试落杆。

两人前几次的落点险些超出预判，体育老师暂停比赛差人又拖了两块海绵垫，担心这高度会出意外，给他们多加几层保护。

“一局定胜负了啊。”吴璟安紧张得掌心冒汗，想给魏鸣奕施加压力。

“别急着欢呼。”魏鸣奕丝毫不乱。

2米，第三次尝试，双过。

场边已是癫狂的状态，震耳欲聋的呼喊让场上两人不得不贴着耳朵交流。

“今儿就算把这两条腿交代在这儿，也得和你拼个高下。”吴璟安用最轻柔的语气，放出最没脸皮的狠话。

“跑腿不折腿，跳高容易成残废。”魏鸣奕暗示得已经够明显。

“残废好啊，有人伺候。”吴璟安不以为意。

“你最好收回这句话。”魏鸣奕有些无奈。

2米03，一试均落杆。

吴璟安二次，落杆。

魏鸣奕二次擦边儿。

顶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吴璟安活动筋骨找感觉，抱着‘打个平手，维持现状’的决心，咬牙奋力一跃。

“2米03，吴璟安过！”

“啊！好样的安仔！”烨宁手掌都要拍断了。

“班长！班长！”张大力率先带起节奏。

萧若把掌心拢在嘴边欢呼。

体育老师比当事人还激动，手舞足蹈好一会儿才调整状态，“2米03，魏鸣奕第三跳准备。”

吴璟安隔着垫子对魏鸣奕挑眉，小动作别提多嚣张。

魏鸣奕下颌微扬，不由勾起一边唇角，这表情要多痞有多痞。

四周屏息凝神，魏鸣奕蓄力冲刺。

突突跳动的心脏昭示吴璟安的忐忑，如果这跳魏鸣奕成功的话，下一跳吴璟安会主动放弃尝试。他清楚这已经是自己的极限，这双打颤的腿也不足以撑到下一个高度，再不见好就收的话，下半生就真交代在这儿了。

众目睽睽下，魏鸣奕冲到杆前随意一跃，握住杆子稍一用力调转方向，不轻不重落在不远处屏息凝神的吴璟安腿侧。后者见势不对立即跳脚，却还是没逃过这一杆。

“魏鸣奕你耍阴招。”腿肚并不疼，吴璟安眼尾攀上笑意仰头指着他骂。

“赌约生效。”魏鸣奕逆着光居高临下扬着唇角。

吴璟安眯了眯眼。

光晕勾勒出对方清晰且紧致的肌肉轮廓，魏鸣奕潇洒收回长杆，跃下高垫把略显凌乱额刘海捋到发顶，手臂动作牵引荷尔蒙的力量，同时也压制了周围的呼吸。

逆光的瞳仁锁定吴璟安微愣的双眸，像是夜空中迎面坠落的星痕，“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吴璟安眼神刹那聚焦，眼尾攀上胜利者的傲然之色。

“背朕回宫。”吴璟安还乐呵演上了，后知后觉地跃起勾住对方脖颈，比他高半头的魏鸣奕愣是被压低了身姿。

魏鸣奕竟真作势要蹲下，吴璟安顺手把他拎起来，“哎！开玩笑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耳畔传来魏鸣奕独特的低沉轻笑。

烨宁和萧若见那两人勾肩搭背下场，面面相觑的瞬间就再也压不住嘴角。

校运会最后一天，集体项目进行中。

男子4*200米接力赛从高三开始，吴璟安远远目送顾昔比赛结束后就匆匆离场的背影，他能抽出时间来跑个接力都属实不易。

“块头不小胆儿还没米大，是吧班长？”烨宁用手肘拐了拐吴璟安。

“嗯？什么？”吴璟安收回目光，显然没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

“嘶，你该不会也......”烨宁看过来的目光

“我怎么？”吴璟安顿觉快要落入圈套，眯眼盯着他。

“大力刚才说不敢进鬼屋，大宁子故意约咱周末去密室逃脱。”萧若知道吴璟安走神没听到关键，简要叙述了事情经过。

“密室逃脱？这玩意有什么好玩的。”没想到吴璟安也没兴趣。

“就是，放点儿音乐烘托烘托气氛，再来个NPC出其不意吓吓你，线索稀烂根本没体验感。”张大力顺藤摸瓜给出合理解释。

“那是你没找着好玩的剧情，有些设定可烧脑了。”祁雅站边儿上搭话。

“哟，终于来个懂行的。”烨宁把她拉过来，“有推荐么？”

“你算是问对人了。”祁雅来了兴致，“市中心那家最大的密室新出了个场，据说开场快半年都没人通关，恐怖和推理都拉满。”

“据说是校园主题，每个人都有单线任务。”祁雅兴奋补充，看起来真跃跃欲试，“但这场至少得凑8个人才能开，之前一直找不到搭子，你们要去的话算我一个。”

“周末要去陪姥爷，我就不去了。”张大力闻言立即开溜。

“嘁，出息。”烨宁顾着打嘴炮，没留心自己抠手指的动作被一旁的萧若看在眼里，后者莞尔一笑没有表态。

“就我们几个也凑不够人数，我还是更乐意在家躺着。”吴璟安真没多大兴致。

倒真不是吴璟安胆小或者有童年阴影之类的原因，单纯就是不喜欢黑暗又压抑的感觉，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蹦极和跳楼机这种直接刺激肾上腺的项目。

“加上小爱的话就5个人了，再找仨就能成功组队，班长？”祁雅这时候倒是想起班长能摇人了。

“没想到俩貌美如花的姑娘，竟然这么重口。”吴璟安实在不忍心当面拒绝可怜兮兮的祁雅，只好先随便找个借口挡一挡，“先比赛吧，闭幕式结束了我帮你问问。”

“班长大人最帅！”祁雅屁颠颠跑回女子接力等候区。

“大宁子，你真要去？”萧若忍笑。

“以为我说着玩儿呢？反正这周没作业。”烨宁重振旗鼓，“要不要叫上你哥啊安仔？他智商高。”

吴璟安垂目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哥没时间。”

自打小长假前两人聊了关于未来的规划后，除了找顾昔要课本和考题外，吴璟安就自觉没去打扰他。算起来这种稍显疏离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快一个月，不过这回吴璟安按耐住性子重拾画笔，他想试试顾昔说的另一条路能不能走通。

高一接力选手入场，吴璟安是最后一棒暂且在场边等候。

“水在大力那儿。”魏鸣奕尽职做好跑腿工作。

吴璟安闻声突然有个想法，勾起嘴角表情阴恻，“魏鸣奕，你怕鬼么？”

魏鸣奕：“？”

“周末有空吗？密室逃脱要不要试试？”吴璟安直接邀请。

如果能握住魏鸣奕的把柄，他愿意趟这趟浑水。吴璟安大概是想看看冰棱下究竟封印着多少个不同反差的魏鸣奕，所以才老想掏一掏他的底儿。

“缺脑子还是缺打手？”魏鸣奕没有一口回绝，那就是有戏？

“请勿对NPC动手动脚，要赔的。”吴璟安佯装严厉。

魏鸣奕点了点头。

“不过你能再摇俩人吗？得凑8个人才行。”吴璟安顺势把祁雅压在他肩头的‘重任’抛向对方。

“能。”魏鸣奕拍了拍他肩膀，“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