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第8章 告老

蝉鸣声渐渐歇了，一场又一场的雨浇在清悟窗前的芭蕉树上，在雅莹的叽叽喳喳里，时间一日日消磨，天也一日日凉了下去。

在八月的头上，常家出了件大事。在京城里做官的大老爷，因直言首辅帮扶乡党，触怒阁臣，被当庭打了十杖。大老爷负气之下，索性告老还乡了。

常家本家主枝三位老爷，如今尽数做了寄啸山野的老儒。

“咱们过来本来就是冲着这来的，谁想到这李阁老……”双云口快，冲口而出的就是抱怨，但清悟黑沉沉的脸叫她止住话头，扑通跪在主子身前：“奶奶，奴婢多嘴，奴婢知错。”

“你多嘴，不是一日两日。”清悟侧过脸去，手上的一幅叠针芙蓉花被她的指甲划得毛了丝。她看也不看双云一眼，只盯着钧瓷六角梅瓶里的两支丹桂：

“双云，现下你的话，应当没什么人听，只是等大老爷大夫人回来，你还管不住嘴，怕是要做孤鬼了。”

双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奶奶，奶奶，奴婢错了，奶奶不要赶奴婢走。”

“谁要赶你走？现下只有进来人的，没有出去的。”清悟随手揪下一片叶儿，“不过说你一句，哭什么？方才胆子不是很大？”

双云泪眼婆娑里，清悟的面庞正是一块烧在火中都还冷着的白玉。她指甲尖尖，划过双云的脸，最后停在了她的唇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我一句句教你？”

“奶奶，她也不是有意。”

明露劝告，叫清悟的心里嘭地燃了一把火。

她曾浸淫宫闱，比谁都能明白，常大老爷得罪的到底是什么。

日后这座府邸里的每一个奴仆，都有可能是东厂的鹰犬；常家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罪证。

难道以后，都要做个哑巴？——这些不顺心叫清悟发狂：“她年纪小脑子笨，你也不懂事？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生气？难道我是为的不痛不痒的事？她抱怨两句无妨，骂了就骂了。可你听听她今天说什么话？

说难听些，我们现在算什么东西，敢妄议阁臣？这世上，独独是死人才能被议论。我只求她管住嘴，不要惹出祸事叫我们送了性命！”

说完，清悟头昏脑胀，只躺在床上呻吟。见她难受，明露为她点了炉清心香，缓缓劝道：“奶奶宽心，哪里就至于此了？她不过一个小小奴婢，谁还将她的话当真？双云只敢在院子里发发牢骚，出去是半个字也不会说的。”

“是，是，明露姐姐说的是。”双云抽噎着，“奶奶，再不敢了，以后奴婢再也不说了，求奶奶宽恕！”

“五奶奶可歇了？”

三人赶快收了声，院子里，两个丫头的影子跳着，连同廊下的灯一道摇晃：“大房老爷传了信儿回来。大老爷大夫人，大少爷、大奶奶还有六姑娘七月二十六出了京城，三日前在开封换了船，如今走水路，约莫七八日便能回来了。”

“咱们二夫人已经传了信儿给三夫人，又打发奴婢来告诉一声五奶奶，明日辰时，还请奶奶移步安和居议事。”

清悟应了一句知道了，又问道：“那，有五少爷的消息么？”

“回五奶奶，奴婢只听二夫人说，五少爷要下场。”说罢，那丫鬟便急匆匆地跑走了。

烛焰摇晃着，渐渐熄成了一颗烧焦的豆。清悟抬手指了指，明露急忙把那一盏快熄的烛火移走了。

安和居。

清悟甫一进门，便被二夫人身后那一座玛瑙嵌珊瑚百福屏风晃花了眼睛。她身前的婆母倒吸一口气，低低说了句“真不嫌热”，才微微欠身：“二嫂子。”

“你来得早了。”二夫人笑吟吟地抬手，妯娌间问了好后，二夫人又抓住清悟的手：“这些日子，你可养好身子了？”

“回二婶，都大好了。”

“那便好，快坐下吧。”二夫人推着清悟坐在右下首的圈椅上，她同杭夫人坐在上首，“你四嫂今儿来不得，起不得身。咱们等一等你二嫂子和三嫂子就是。”

不多时，两位妇人相偕而至。打头的身量纤细，眉目精巧，穿了一条杏黄色云纹素绢罗裙，上头罩着件素纱绣蜻蜓的外衫。跟在后头的肌肤丰盈，温和可亲，除了胸前挂一把莲花纹白玉锁，身上再无妆饰。

这便是常氏二房两位少爷的嫡妻。二奶奶娘家姓赵，闺名一个“涵”字，三奶奶早先见过，姓华，闺名为“嫣娘”二字。

二人进来，齐齐福身：“给母亲请安，给三婶娘请安。”

孙、杭二位夫人叫了起，二女又对着清悟点了点头：“五弟妹身子大安了？怎么穿着打扮越发素净了。”

清悟站起身来，头上青玉凤衔着的三颗青琅干微微颤了一下，随即纹丝不动：“劳二位嫂嫂垂问，已经大安，未能拜会二位嫂子，是我的不是。”

孙夫人不耐烦她们见来见去，赶快道：“好了，都坐。昨儿个晚上消息便来了，既然大哥大嫂也要回乡，咱们总得拿出个章程才是？”

杭晨赞同道：“很是，大哥大嫂一路奔波，想来过不了十天半月，便能到家了。主院一直都是为大哥大嫂留着的，另有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是经年用的，这道不必议了，只按着原先的例子，添置些摆设就是。”

“难办的有两件，老大媳妇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儿，也不知带了多少丫头婆子。再有六姑娘年纪也大了，总不能和她嫂子或是十姑娘挤在一起。还有就是，八月十五也快到了，桩桩件件，二嫂可要快些拿个主意。”

“我哪里能拿出什么主意。”孙秀婵的白面上溢满笑来，“诺，老大媳妇是京里的官家小姐，你手下的老五媳妇不也是京城来的？叫我说，这就是巧了。”

见孙秀婵想把安排屋子的事推给清悟来办，杭晨立刻推托：“她病才好多久？老五媳妇年纪轻，身子单薄，叫我说，可别折腾她了。往常这些事，都是老二媳妇办的，这次也叫她办，咱们都放心。”

“婶娘说话，我做小辈的原不该插嘴。只是，”二奶奶脸上浮起一抹薄红，“大夫说，我有身子了。”

“哎呦，我的儿，怎么不早说呢？”孙秀婵一蹦三尺高，“既有身子了，怎么还这么早起身？快来人，把二奶奶扶回去！你想吃什么，只管派人去大厨房叫，份例外的，都从我这里走就是。”

丫头婆子们众星捧月地将赵涵送走，嫣娘的眼里露出几许落寞来：“真好，二嫂嫂有身孕了，先开花后结果，这次，定是个哥儿。”

清悟同她对视一眼，嫣娘将眼底的寂寥收起，勉强朝清悟笑了一笑。清悟踟蹰着，最后还是没开口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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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