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春却并不害怕,反而伸手快速脱去外衣,将那厚厚几层锦被掀开后钻进那寒凉如冰室的床榻。
被子起伏几下,李奉春咬牙忍耐直入骨髓的寒冷,张开怀抱把被子里身着冬衣的漆泥玉抱了个满怀,竭力用自己体温去温暖这具已经失去活人体征的尸体。
“漆泥玉……漆泥玉你敢就这么死过去,小爷的仇还没报呢,你,嘶……怎么能这么冰。”
怀里女子身体已经僵硬,李奉春手不敢乱放,只能环着她腰身,闭着眼将温热的侧颊蹭进她颈窝,用少年人灼烫的呼吸去温暖她停止波动的侧颈脉搏。
“……我早该知道,是我疏忽了,今日下了雨,温度骤降……早跟你说过了不如留在侯府暖房你不听!”
李奉春气得咬牙,黑暗中双眸如灿星,里面燃烧着愤懑的火。
“你真是找死……”
谴责的话说完,依旧是任劳任怨低下头去,将人囫囵搂在胸前。
不知过去多久,一声微弱的痛呼突兀响起。
“呃……”
“阿姐?”
枕在漆泥玉颊边,已经冷到意识模糊的李奉春艰难抬头,却见漆泥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谁?!”
反应过来的李逢春骤然警觉,抓起枕边长剑便要起身,却在掀开被子的前一刻想起了漆泥玉此刻境况,止住动作,一手捞抱起漆泥玉依旧寒凉的身子,一手持剑警惕冲着房门。
“啊……嘶,奉,奉春贤弟?”
“?”
李逢春阴沉着脸。
“谁跟你称兄道弟,滚出去!”
“……啊?我,我赵煜。”
门外声音似是被吓了一哆嗦,嗫嚅道。
“……”李奉春脸色脸色僵硬了一瞬。
竟忘了这个麻烦精。
已经说出去的话可收不回,神色变化几遭,李奉春终究是磨磨牙,换了个亲和调调。
“咳,赵公子啊……快请进。”
门外那人闻声便踉跄起身,看影子正揉着后脑,一边拖沓着脚步推门进来一边低声嘟囔。
“怎么脑袋这么疼,我不是在碧春堂吗?怎么来了这……奉春贤弟为何不点灯?啊!——什么东西?!”
只听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桌椅板凳翻倒声。
李奉春一句小心脚下硬生生梗在嘴里。
那套白玉镂花茶具才买回来不到半月,今日白天被漆泥玉扔碎一个,今夜又全数报废。
想起买茶具时那天文数字,李奉春一阵牙疼。
这个纨绔!
“啊,对不住,对不住奉春兄弟,我,我回家就让我爹多付十两金,别生气,别生气。”
就着院外一点月光,李奉春看了眼满地狼藉,客套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眼不见心不烦,他抱着漆泥玉重新窝回被子里,将人勒入怀中,沉默着。
“嗯?贤弟这是……”
赵煜举着烛台凑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身子虚弱,足履拖着地,沙沙作响。
暖黄色烛光映照在那张瘦到凹陷下去的脸上,这大半夜看见的威力不亚于见鬼。
李奉春回头看了一眼就被蛰了似地转回头去,长叹一口气,口鼻埋在漆泥玉颈窝闷声闷气回话。
“给我阿姐叫魂呢。”
“叫魂?漆娘子不是捉妖师吗,怎得丢了魂?”
赵煜好奇地往前凑了凑,却正从那两颗抵在一块的脑袋里看到漆泥玉已然青白僵硬的脸。
“……”
“……?”
“兄弟啊,这人都死透了吧……”
“闭嘴!”
李奉春一把将漆泥玉的脑袋扣在怀里,拧眉瞪向赵煜,压低了嗓音喝道。
“你凶我也没用啊,这,这脸都僵了……大热天的你再抱会儿尸斑都捂出来了,这么多被子,你不热吗?”
赵煜吓得本就蜡黄的脸更加难看,站得远远地试图劝他把人放下,扭扭捏捏吭哧半晌,举着烛台脉脉看着他。
“……”
李奉春将人抱得更紧,鼻息间满是她身上冷香。
再俗的香气被这温度一冰也就脱俗了。
“没死,你别胡说。”
“到底是我胡说还是你胡说?”
李奉春懒得理他,转回头去用额角蹭了蹭漆泥玉冰凉的侧颊。
“……阿姐,我这样抱着你,会好一些吗?”
李奉春额头抵着她肩头喃喃。
层层锦被下,少年神色逐渐阴郁。
“俺嘞娘欸……说俺癔症,这有比俺更疯嘞。”
李奉春只充耳不闻,执拗地为漆泥玉暖着身。
“……得,看在你们姐弟俩为本公子忙前忙后的份上。再嫌弃也得帮把手。”
赵煜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复又凑过来,顶着李奉春阴凉的目光将漆泥玉僵硬冰冷的手从他掌心扯出来。
“碧春堂有位女伶,村医出身,教过我几张针灸的方子,有一道是通阳气促循环的,你把人给我,我施上针试试,要真没死,周身阳气转过几轮兴许就好起来了,总比你呆抱着强。”
赵煜暗叹不止。
居然有一天还能跟这疯了的捉妖师扮家家酒。
“真的?”
李奉春戒备地环着漆泥玉,一脸不相信。
“试试呗,反正人也死得不能再死了。”
“没死!”
李奉春气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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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年方二十三,至少在高堂眼皮子下当了十来年纨绔。
指望这种人物凭些勾栏瓦舍里**学来的本事扎活一个死人还是有些难为他。
李奉春看着赵煜施针,随着漆泥玉僵硬的身子被一点一点扎成刺猬,此男脸色越来越黑。
“难不成赵公子学的一手针灸,精髓在于找不着穴位便到处下针?”
“哈,哈哈……怎会如此,此为那女伶独创的学问,名为,嗯,观沧海!瞧,贤弟你看这针下得有深有浅,远远看去,可不就是碧海浪涛?”
“……”
李奉春木着脸反省自身。
在碧春堂用剑鞘敲的那两下还是温柔了一些。
“你将我阿姐扎成这样,是不是有几分泄愤的意思?”
李奉春一根一根将那些银针取出,将人连带锦被一同揽在怀里,端详着针尖上暗沉的血液,声音冷淡。
“贤弟何出此言?漆娘子是我救命的恩人……”
“你是赵二么?”
李奉春打断他的话,将那银针随手扔在地上旋即利落地从漆泥玉枕下抽出一把三尺银锋,抵在“赵二”脖颈。
眉峰一挑,李奉春下巴磕在漆泥玉发顶,冲那神色僵硬一瞬的“赵二”笑笑。
“走时阿姐给我递了暗号,说是买什么油酥点心还莫要凉了……城西头哪有点心铺,本来只觉得这是给我递话要我抓紧把事儿办了,现在想想,油酥点心里可还有层馅儿。”
李奉春笑得露出一点牙尖,剑刃在赵二颈侧割出一丝血线。
“你就是那层馅吧?碧春堂时就觉得赵二反应有异,是你被我阿姐激将法弄得坐不住了。”
“赵二”自觉伪装已被看穿,便再不遮掩,好好一个壮年儿郎,竟掐起了嗓音,柔媚婉转地娇笑起来,像极了满怀春情的女娘。
李奉春听到这可怖的笑声,将漆泥玉的脑袋往被子下埋了埋。
“都说静水深流,越是不见波澜的人物才越厉害,今日算是见识了。原以为不过是两位初出茅庐的半吊子捉妖师,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本事。”
耳畔银铃笑声似带着诡异,直往脑仁里钻。
李奉春冷笑一声,伸出右手食指挖了挖耳朵,声音散漫。
“上一个小看我阿姐的坟头草都半人高了。”
“你那面甜心苦的好阿姐,害我白郎不轻!可知他要在深林修行至八尾有多不易?她竟硬生生斩去他六尾!”
那少女声音陡然尖利,几近银针穿透耳膜往颅骨里钻。
李奉春拧了眉,不耐烦地用剑尖抵着她眉心,恶声道:“还不是你们自找的?!害人性命就该做好以命偿命的觉悟。”
言罢便刺。
那“赵二”一边笑一边轻易避开,声音难掩快意。
“你阿姐如此简单便死了,仅凭你哪有制我的本事。”
那确实没有。
李奉春心里记恨漆泥玉话都不说明白,拿什么油酥点心当幌子,若是他蠢笨些没领会这层谜面,兴许这会儿已被这打哑谜的恶女害死了。
眼下怀里这个人事不知,避祸还在碧春堂,他拿什么对付这尖声的女妖。
大不了把她推出去挡上一挡,兴许还能跑掉。
正想着。
“……一直死了死了话里话外皆当我是尸体是么?那小女今日就给雀娘表演个借尸还魂。”
“什么?”
“阿姐!”
李奉春冰冷杀意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就消弭于无形,连惊带喜地低头去看。
漆泥玉懒懒倚在他怀里,僵硬的身体有些活动不便,索性就没再动。
没理李奉春,她看着赵二身体里的雀娘,倦懒声音带了几分诱哄,“多亏雀娘方才那几针才叫我能喘口气,刚刚身子不能动,偷听了你们两句,这我可要为自己辩解一番,虽说我斩了你那相好六条狐尾,我自身可是实实在在小死过去一回,怎么说也是你们那占了便宜罢?”
漆泥玉眯起眼睛,说话还有寒气溢出,于是又往李奉春火热的怀里缩了缩,柔柔弱弱道。
“再者,我们二人老弱病残占了三样,你们几百年岁的大妖了,如此一个两个接连来找麻烦,岂不是以大欺小?”
李奉春听了这话都要感慨这漆女娘装模作样的本事。
老弱病残于她而言可没一个字沾边。
“少与她废话,怎么处置?”
李奉春用被子把漆泥玉裹紧,自己从中钻了出来。
“她困在这身体里与废人无异,不必担心。捆了带去侯府,今日就当着侯爷夫人的面将赵公子体内的妖邪拔除个干净好了。”
“我不!白郎在哪儿,你先让我见他一见!”
那雀娘神色惶急,闻听漆泥玉要将她送押侯府,颊边虚脱的冷汗终于是落下了。
倘若只是一个李奉春,那她还有把握使些小把戏对付一二,哪知漆泥玉气息皆失了还能还魂!
现下心里仿佛激起了澎湃的浪,一门心思是重伤了的白郎。
“那只白毛狐狸?前半夜来过这里,只不过被我诳去碧春堂了。”
漆泥玉缓过了那阵僵冷,终于能略略活动下手脚,冲雀娘盈盈一笑后声音憨甜道:“我漆泥玉没什么旁的本事,只不过一等一的记仇,他伤我阿弟又损我肺腑,待你魂飞魄散后便遣他下去与你团聚,雀娘别是这点功夫都等不得。”
“不,不……他只是为了我才走上错路,他独独只害过杜胜贤一条人命!”
漆泥玉声音里笑意未消,眼神却冷下去,一瞬间像是失望透顶,瞅着那雀娘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你不是全然不知,妖物修行最忌沾染血气,谁引你入道的?这种道理都未曾教你么。”
雀娘像是被唤醒了什么伤心事,用赵二那双浑浊凹陷的眼睛,盈盈坠下串珠似的泪珠。
“莫提那人!若非赵家失德无义在先,我家主人又怎么会那般年纪就身死道消!明明,明明那样好的人……”
李奉春挑了挑眉,出声道。
“这就是你们说的私仇?”
“奉春,说教过你多少遍,少掺染旁人因果,于道法无益。”
“你们捉妖人就只知捉鬼驱妖吗?!秉性恶劣道貌岸然的小人不去处置!佛口蛇心暗算他人的不去处置!你们口口声声说是道德君子,实际比之深山老林的野兽都不如!妖怪都知道重情重义!!”
雀娘顶着脖颈横陈的三尺冷锋挺直了身子,顾不上鲜血直流的惨状,直视漆泥玉的双瞳灿若星子,里面燃烧着澎湃烟火。
只不过。
她面对的是没心没肺的漆泥玉。
“与我何干呢?谁付钱我为谁办事,若你付得起比侯府高哪怕一钱的价格,我也能替你杀了赵二。”
漆泥玉侧头,看着那雀妖。
“你付得起么?”
雀娘惨然失笑,挺直的脊梁弯塌下去。
“……算来算去算不过人心卑劣,争来抢去又有哪个忠义两全,钱钱钱,权权权,具要压死苦命人。”
赵二那张脸实在有碍观瞻,此刻涕泪横流,女儿姿态怨怼地望着榻上静坐出神的漆泥玉。
“我曾死在赵家人手下,间接害死了我家主人,附身赵二是我央求白郎帮我,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要交差便拿我交差,白郎被你斩去六尾已是强弩之末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伴随着扑通一声,雀娘跪于榻下。
“我家主人姓胥名荣,死于二十三年前。”
“叮咚——触发任务对象:雀娘。当前好感度:87。触发关键任务:解决雀娘执念,好感度降至60。反派系统,竭诚为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