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鸣羽一道上路的有二十几号人,她一眼就看出,基本都是阿翁的好战派死党。
对叱吕部核心圈子把握的这么精准,除了刚才那位牧云嘉华,她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伽罗站在最前面,远远望见鸣羽被人一前一后地牵了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扑跪在她脚下,泪水奔涌。
“小别……小特勤,你……伽罗对不起你、伽罗有罪!可是伽罗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想让你睡得安稳一些……原谅我吧……求求你,原谅我吧,小特勤!”
伽罗边哭诉边磕头,一遍遍地把额头贴在鸣羽满是灰尘、单薄的布鞋上。
鸣羽知道,这只是个傻姑娘。
两个月前,自己还和她一样,怀抱着少女对世界最美好、最纯洁的想象。
可现在,她曾经的一切,都死得很彻底。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胸口,那个墨黑的“罪”字从领子里隐隐露出个头。
为什么色彩那么饱满、那么刺目,能如此轻松地盖住了下面那只饱经摧残的赤鹰。
“伽罗,你起来吧,不要跪我,也不要叫我小特勤。”
鸣羽平静地望着她,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蒙陛下开恩,给了我一个活着赎罪的机会。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待罪的奴隶而已。”
伽罗以为鸣羽不肯原谅她,直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助地摇头流泪,嘴里一遍遍念叨着。
“不、不,你是小特勤,你是我的主人,你不是罪奴,你不是……”
鸣羽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至少别让这小阿姐吓得发傻。
可她不得不开口,不得不当着曾经这些看着他长大的族人的面,再一次狠狠碾磨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靠墙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孤松,面容俊美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他肤色偏白,鼻梁高挺,一双细长的凤眼正漫不经心地斜睨着这场闹剧,眸色深沉,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看守很有眼力劲地松开铁链。
鸣羽慢慢地向那年轻人走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颇为“丝滑”地屈膝跪了下去。
脖枷太宽了,脊梁弯了一个弧度便卡住,额头碰不到地,只能以一个滑稽而屈辱的姿势,被不上不下地架在那里。
“罪奴叱吕鸣羽,见过四皇子殿下。”
蒲阳垂眸望着跪在尘埃里的人,浑身裹在肥大、灰扑扑、脏兮兮的囚服里,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一时间完全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身着火红骑装、在狼川草原上骑着短腿小白马飞驰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那女孩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热情、奔放,某个瞬间、似要把他一向凉薄的心都融化了。
可眼前人,面色苍白,眉目低顺,神情冰凉淡漠。
这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照镜子,却比自己更多了一抹暗暗涌动的愤怒和不甘。
可当蒲阳望进她抬起双眸的那一刻,他知道,那团火没有熄灭,只是不得不深深地隐藏在冰层之下,默默燃烧。
他沉默地伸出一只手。
鸣羽本不想借力,可凭自己被枷锁困住的身体实在难以起身,只得搭上他的手,踉跄着站稳,“谢四殿下。”
鸣羽用余光瞥了几眼蒲阳。
在她还是叱吕部的小别吉时,在玄臻还需与各部胡人兄弟保持微妙而脆弱的平衡时,她曾和这位酷爱骑射的四皇子算是“玩伴”。
长安城里精致的桂花糕、香甜的酪樱桃,都是蒲阳在叱吕部最丰饶的狼川马场纵情驰骋的通行证。
鸣羽其实不喜欢和他一道骑马射箭,也不愿给他什么好脸色,除了拿到心念念的吃食时会甜甜地唤一声“阳哥哥”之外,基本能躲就躲。
他的眉眼极冷,看人时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每次望向她,总让当时的小鸣羽觉得,自己仿佛欠了他八百吊钱没还。
然而,此刻的叱吕鸣羽再也没有给任何人冷脸的资格。
就算是狠掐着自己大腿肉,也必须扯出个比在牧云嘉华面前更加“礼貌温顺”的微笑。
“请问四殿下有何训诫?罪奴洗耳恭听。”
“不要笑了。”蒲阳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太假了,难看。你一向演得很烂。”
鸣羽皱了皱眉,难道这货专程跑来,就是为了看她有多落魄,好跟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置气?
“毕竟朋友一场,我送你个东西。”
蒲阳从兜里掏出一枚骨戒,递到她面前。
质地粗糙,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气势十足的老狼头,雕工豪放不羁,一看就是出自某个喝高了的老猎手之手。
“这是你阿翁一次打猎输了送给我的。知道他的东西都被收了,这个,给你留个念想。”
望着那熟悉的纹样,鸣羽眼神有些发直。
阿翁曾无数次在月夜下吹响这骨哨,他最好的猎犬们就会循声而来,那油亮的皮毛在夜风中起伏,像层层黑色的波浪。
回忆的闸门一旦放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往日的欢声笑语、草原的风、阿翁粗糙温暖的大手……
就会同决堤的洪水般一泻千里,然后把她推入死无葬身之地的深渊。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
“不。我是罪人,我不配。我对不起阿翁。多谢您的好意,不过,请您收回去吧。”
“陛下没工夫搭理这种小玩意儿。不敢收,太刻意,更显得你心思不纯。”
蒲阳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废话,“还是说,你想让陛下‘特殊关照’你一下?”
鸣羽反应极快,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接过戒指,“好。谢谢四殿下。”
“你阿翁他说草原上的猛兽,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咬断猎人的喉咙。但你现在最好忘了这些。”
蒲阳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张极为官方的严肃表情,毫无波澜地念着台词。
“到了蜀地,好好看看那些像绵阳一样的南人。想活命,就学学他们怎么低着头吃草。毕竟,这天下姓蒲,不养吃人的老虎。”
仆人牵过马来,蒲阳回头,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但那笑意和他冰冷的脸搭配起来,显得有些瘆人,压低声音道。
“诶,那个,好好留着。这大概是你身上,唯一还像个叱吕氏族人的东西了。别真把自己活成了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那样……太无趣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一眼,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鸣羽把戒指塞进了贴身的衣兜。
早就不耐烦的差人们开始骂骂咧咧了:“起来!都给老子起来!赶快启程,天黑前到不了驿站,老子全给你们踹河里去!”
脖子上的铁链又被人狠命一拉,鸣羽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多亏伽罗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小特勤,为什么只有你要戴这些铁疙瘩啊?”伽罗扶着她的胳膊,心疼又不解地问。
鸣羽很想对她说,因为我要锻炼身体,把自己练得看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强壮。
最后却只能化为一声苦笑,认真解释道:“因为我犯罪了,阿姐。你们只是战奴,而我是罪奴。在陛下准许我摆脱这个身份之前,我永远都没法摘下来。”
“那……也有好处啊!”伽罗脑子也挺怪,总是在不合适的氛围开玩笑。
“至少……至少走路叮叮当当的,晚上不怕撞到鬼啦!它们一听这声儿,就知道咱们小特勤不好惹,全吓跑啦!”
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可话一出口,自己先红了眼眶,这玩笑听上去,比哭声还要悲伤。
在熬过了最艰难的十八天后,鸣羽身上的锁链终于去掉了。
但是,还是要她自己背着,因为进了成都交接的时候还要再戴上。
鸣羽自知不是个嘴甜的孩子,用鲜卑话都是一些比马刀还直筒子的表达,更不用说讲汉话了。
要么词不达意,要么就是拿出阿翁让她练写文章的老底子,拽些文绉绉的词句。
她习惯往常多琢磨一些巴对各路牛鬼蛇神要说的话,提前打好腹稿,到时候再用那种与氛围极不协调的、缺乏真情实感的样子,背书似说出来。
在这一点上,伽罗是最好的老师,她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近乎天真的赤诚和笃定,不由得人不信。
仿佛只要她自己相信是真的,那便一定是真的。
最近她在集中精力说服自己接受小别吉变成小特勤这个现实。
鸣羽都怀疑,或许以后就算有人指着她的胸质疑,伽罗都会斩钉截铁地反驳。
“我家小特勤从小到大都是个顶天立地、能上马挽弓、下马挥刀、喝酒最是豪爽的、纯得不能再纯的草原汉子!”
鸣羽不会控制、或利用自己的情感,她最多只能把不必要的情感暂时踢出去,用空荡荡的脑子和心脏,面对必须面对的境况。
有一点好,至少不会突然失控。
路上,鸣羽还是忍不住问伽罗,“杜叔呢?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杜祥平是阿翁的亲随,在她还没出生时就被阿翁捡回家当徒弟加半个干儿子养着。
若是论忠诚,阿翁在整个叱吕部最信任恐怕就俩人,第一,小孙女叱吕鸣羽,结果亲手给他下了迷药。
第二,便是杜祥平了。杜叔一向寸步不离地跟着阿翁,可自从那晚之后,鸣羽便再也没见过他。
若没有与玄臻这一战,他和伽罗估计早就在长生天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了。
伽罗脸一红,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晚之后,他给我留过一张字条,说有事要去做,便没人影了。”
鸣羽眉头舒展又皱起,至少杜叔没被害死。
叱吕家玩儿完了,若是为避祸不告而别也正常,只是……连女人也不要了吗?
“对不起,阿姐,要不是牧云嘉华非安排你陪我走这遭,杜叔可能已经带着你远走高飞了,何至于在这路上受苦?我怕他将来找不见你,这么好的姻缘,都被叱吕家毁了。”
伽罗却并没显得多么伤感,只是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
“祥平说汉人有句老话,叫‘有情人终成眷属’,若真是有缘分,不管中间隔着多少磨难,老天爷总会帮他们走到一起的。我只要静静地等着那天到来就好。”
鸣羽真的羡慕她,羡慕她单纯的脑子、赤子的心。
故意玩笑逗她,“要是哪天在草原上遇上狼群,你手里只有一张弓、一支箭,你是救我,还是救牧云嘉华?”
伽罗眨巴着大眼睛,想都没想就答道:“嗨!这算啥问题!我把弓扔给夫人,把箭给你,然后我自己扑上去让狼咬住,你俩不就能跑了吗?”
鸣羽心里一暖,又问,“你不恨她?”
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也对,你恨不着她。整个叱吕部,大概该恨她的只有我。”
伽罗认真地想了想,却没想明白。她只是摇摇头:“夫人是夫人,您是您。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陪着小特勤。”
她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重,又赶紧换了个话题。
“对了!小特勤,你知道咱们部里......” 一路上听着伽罗喋喋不休地叨叨,鸣羽竟然也不觉得烦,反而奇怪怎么以前从没注意过叱吕部还有这么多新鲜事啊,挺有意思的。
也是,那时候听着阿翁的英雄故事长大,天天梦里做的都是弯弓射雕、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壮举。
仿佛马踏北境、逐鹿中原、横扫天下,是多么触手可及的一件事。
曾经,她至少还有胡侃两句的资格,而现在,连梦都不敢做了。
跟伽罗这种人待久了,人很容易变得平和而淡然,就像庙里那尊大佛似的。
觉得没什么事情不能发生、没什么境遇不能接受,反正无论如何,都能想法子活着,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阿翁还在的话——
听见她俩对谁家老太太偷了哪家邻居刚下的小羊崽,
或者哪家的爽烈女孩看上了隔壁部落的帅小伙,骑马把男人追出十几里地去,才终于抱得美男归
——这类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事津津乐道,一定会生老大、老大的火气,骂她“不务正业、难成大事!”
“也别读书骑马了,赶紧琢磨找婆家吧!完了呀,这丫头完了!祖宗啊,就给我叱吕南星一个像点样儿的继承人吧!
唉,叱吕鸣羽啊,阿翁太失望了,阿翁心都要碎了!长生天,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后继无人呐!无——人——呐!”
老头没事儿就爱这么仰天疾呼,鸣羽稍微懈怠了一点,他就要气鼓鼓地去质问祖宗和老天爷。
后来,鸣羽也皮了,觉得唠唠叨叨,烦死啦!甚至还有点搞笑。
可现在……
午夜梦回,她裹着单薄破旧的毯子,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地透过破烂透风的窗子望向潮湿阴沉的夜空。
阿翁啊,我已经快记不清握刀的感觉了,也好久没读书写字了,学过的成语和典故忘了好多,孙子兵法只能背到第五篇了……
我、我甚至连祖宗的名字都记不全了!
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明天能不能多吃半个饼子,脚上的脓疮什么时候能结痂。
阿翁啊,你在那边问没问祖宗,能不能好歹派个人在我梦里吱一声:
咱叱吕家后继到底还有没有人啊?!
不要让孙女玩命拼到头来还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凄凄惨惨地身死异乡,那多可笑啊……
或许就像伽罗说的,老天爷是最喜欢写故事的说书人,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命运。
如果自己真是命带飞龙在天,只需要活着、忍着、静静地等着就好了。
反正,机会、和死亡,总有一个要先来临的。
一颗长尾巴的流星倏地划破夜幕,像一滴迅速坠落的银色泪珠,短暂地照亮了她潮湿的脸颊。
鸣羽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阿翁啊,我真的、有点累了。求你,再骂我一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