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很蓝,云很白,日光下的人血尤其鲜红。
实验台上摆着注射器、止血带、碘伏、酒精、棉球等器具。
我望而生畏,扭头看了看从容不迫的阿紫,嘴张了张,没出声。耳边全是同学们的担忧叹气声。我咬咬牙,撸起袖子,对阿紫说:“抽我的血吧。”
“不,”阿紫摇头,同样撸起一只袖子,“还是抽我的吧。”
这个反驳在我这里是绝不可能通过的。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圆润的胳膊,抬起右手对着左臂臂弯处使劲儿拍了两下。眼看着肉变红,却不见下面的青紫色血管浮现,更别提什么直不直、粗不粗的问题了。
“还是抽我的吧,你的胳膊上都是肉,怎么扎?”阿紫说着把自己的洁白健美的臂弯举到我的面前。血管清晰可见。
“那个,我要是没扎好怎么办?”我小心地问。
“打死……”她急忙刹车,假意笑了笑,“还能怎么办?不会怪你的。”
“你最开始说的是啥?”
“没啥,抓紧时间吧。”
“我不抽!”
“你再说一遍?”
面对阿紫的威胁,我泄了气,想,横竖不过一死,有阿紫流血在前,多少不算枉死。为自己打完气,我拿起台面上的止血带,正要系到阿紫胳膊上,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扭过头,看见一脸犹豫的阿黄。
“怎么了?”我倏地扔下止血带。
阿黄面色古怪地对我使眼色。我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有事说话啊,你挤眉弄眼干什么?”
阿黄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转头向窗边方向点了点。我瞟了一眼,看见小草正迷茫地看向这边。
我恍然大悟:“古人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丈夫,言出必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明年的今天,我一定给你多烧纸。”
“呸!你个没好心的东西,”阿黄手指着我,“我过来是观摩你们怎么抽血的,你哪来这么多咸淡话?”
“观摩我俩?”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又看看阿紫,重又转向阿黄,“你得失心疯了吧。”
“还不是咱们水平差不多。”
“名师才能出高徒,老师刚刚不是演示过好多次了吗?豁出去干吧,人没那么容易死的。”我才说完,就听见阿紫的冷哼,瞬间僵住了脖子。
“我这不是心里过不去吗?”阿黄说。
“有啥过不去的?眼一闭,胳膊一伸,听天由命。”
“我不是被抽血的那个人,我是抽血的那个。”
“什么?”我和阿紫齐刷刷地看向小草。小草被我们的目光刺地后退两步。
“这小草真是艺高人胆大,简直可以说是以德报怨了,”我摇了摇头,眼睛一转,微微笑起来,转身对阿黄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两个人去你们组旁边做技术指导,这样更保险吧?”
“真的?”阿黄激动起来,“这样可太好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阿紫偷偷扯了下我的白大褂,皱着眉头:“这不是添乱吗?”
“添什么乱?”我低头看阿紫,“这时多么难得的实战观摩,记住别人血的教训,才不会把错误犯到自己人身上。”
“原来如此!”阿紫了然地点点头,“你可真会见缝插针啊。”
“这叫聪明伶俐!”我急忙为自己辩解,转头对阿黄说:“还不快走。”
阿黄顾不得计较,一心想着抽血的事,心事重重地领着我们到了小草面前。小草见我们来势汹汹,面容充满了疑惑。
阿黄对小草说:“我心里没底,她们俩自告奋勇来帮忙,我想着人多力量大,就让她们过来了。”
小草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们,没反对。
我和阿紫站到一旁,看着阿黄慢吞吞地拿起止血带,笨拙地系到小草干瘦的胳膊上。系好后,时间过去了三分钟。
“你这是准备登基呢?”阿紫竖起眉毛。
“我这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阿黄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握住小草的臂弯,另一只手在臂弯处狠拍两下,空气中传来响亮的“啪啪”声。
小草的臂弯一片通红,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个……”阿黄有些难堪,“下手是重了点,不过也是为了你好。”
小草面色有些难看,不过仍旧紧闭双唇。
“快点进行下一步。”阿紫催促道。
阿黄拿起注射器,掀掉安全盖,竖起针尖就要往小草胳膊上扎。
阿紫慌忙拦住她:“你真行,消毒啊!”
“哦,我忘了。”阿黄重盖上安全盖,把棉球浸上碘伏,低头谨慎地涂抹着小草的臂弯。
小草面色晦暗,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棉球。
阿黄又一次拿起注射器,再一次将冰凉锐利的针尖抵上凸起的血管。几个人的心同时被吊了起来。
“我扎了啊,要扎了啊……”阿黄嘴里絮絮叨叨,眼睛偷瞄着小草,手上动作却毫无进展。
我立在一旁,想,杀人不过头点地,阿黄这是要凌迟处死啊。
“你快扎吧。”阿紫又催促。
“等会儿,”阿黄喘口气,“针头多少度来着?”
“三十度。”
“三十度怎么弄?”
“稍微斜一点儿不就好了吗?”阿紫不耐烦地喊。
犹豫许久,阿黄咬了咬牙,找好角度,一股子劲儿将针头扎了进去。小草疼得“嘶嘶”吸气,可就是没吭声。
我和阿紫凑过去看,倒吸一口冷气。
针头没扎进血管。
“对不去,对不起。”阿黄带着哭腔道歉,一边肆意挪动针头方向。
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刺痛,揪心地看着痛苦挣扎、咬牙切齿的小草。
终于扎进血管中。阿黄激动地双手捂脸:“我扎进去了!”
看着残留在手臂上摇摇欲坠的注射器,我和阿紫惶恐着大喊:“注射器,快握住注射器!”
阿黄猛地清醒过来,惊骇地一声大叫,飞快地重又握住针筒。这一用力使得针头又向前了一下。
“啊!”小草终于还是痛呼出声。
我们看过去,发现小草早已失去平日里的冷漠神色,双眼含泪,两腮紧绷。我从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成语——悔不当初。
在我和阿紫还震惊的功夫,阿黄已经抽了半管子血。
我们慌忙拦住她:“别抽了!”
“好好好……”阿黄说着就拔出了针头。
一霎时,血液喷薄而出,顺着小草的胳膊留到了台子上,甚至有一些溅到了我们的白大褂上。
我和阿黄呆若木鸡。阿紫迅速地扯掉了小草胳膊上的止血带。小草晃动着身子去取棉球。阿黄清醒过来后,顺手拿起棉球,对着血淋淋的臂弯按了下去。小草当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看过去,发现阿黄拿着的是碘伏棉球。
阿紫飞快地递给阿黄一个干棉球:“用这个!”
阿黄手忙脚乱地接过干棉球,并把它按到了碘伏棉球上。
我、阿紫和小草全都僵在了原地。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小草推开阿黄的手,掀掉臂弯处的两团棉球,疲惫无力地拿起一团干棉球,按到了针眼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今天早退吧。”说完,书包也没拿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送你回去吧?”阿黄跟在他身后,刚要扶他的胳膊,就被小草惊恐地躲开了。
“不用,不用,”小草连连摇头,“你继续做实验吧,血不是有了吗?”
我们几个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开。
“老师演示的时候,你是一点儿都没看吗?”阿紫问。
“我以为抽我的血,没敢认真看。”
“小草上辈子对你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啊?”我直摇头,“已经不能说是欠钱不还的程度,最低也得是杀父仇人。”
阿黄几次欲张口辩驳,却最终偃旗息鼓。
短暂的沉默后,我说:“分给我们点儿血,就当技术指导费了。”
“指导成这样?”阿黄不忿。
“你有什么不满的?”阿紫白了她一眼,“要是没有我们两个,现在就该叫救护车了,你还能老老实实站在这儿?”
阿黄想了想,心有不甘地把血分给了我们一半:“既然你们拿了这个血,那就证明小草的伤痛也有你们的一半。”
“啥?”我睁大双眼,准备拿血的手顿在了半空。
“随便你怎么说吧。”阿紫越过我的手,接过了离心管。
我和阿紫就这样完成了实验。阿黄也通过这两次实验,成功地进入了老师的“黑名单”,并被老师告知,以后若是考研,千万别选他。
阿红对向她借作业的阿黄凝视许久,最后说道:“看来,流血牺牲也换不来你好好学习啊。”
阿黄当场羞红了脸。
然而,实验还在继续。我在下一次的抽血中,在血流不止的阿紫的拳头下变得面目全非。而阿黄更是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