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走去三楼,走去连接第一与第二教学楼的玻璃长廊。走在长廊上,我无意中向下张望,瞧见下方小路旁两排生机勃勃的银杏树,顶着一丛丛翠绿的树冠在抵御酷暑。
秋天时,这些银杏树叶会变成柔和的金黄色。风吹起来,一条条小裙子翩然而落,落在地面上早已层叠交错的黄绿叶片间。上下课的同学们穿过秋风路过时,踩踏着这条青黄色的地毯,脚下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有时不免觉得这些银杏树好似我们的师长,一直在默默关注我们的成长。它们由青涩变成熟,由成熟变年迈,然后再延续上新一轮的青涩。季节更迭,人员流转,一切都随着时间发生着变化,可一切又似乎都没有变。
我走到第二教学楼,看见了B345这间教室。教室很安静。在两年前,我坐在这间教室里时,却没能感受到这种安静。
直至现在,我仍能清晰地记起老师那如脚下银杏叶般干脆响亮的声音。
“现在,我们面对一种情况,你是一个公众人物,不幸被卷进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中,不明情况的群众纷纷指责你,你应该怎么办?”老师站在讲台上问。
“要是我做的,我就勇敢承认,不是我做的,我就努力澄清,”说话的同学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点着头继续说:“最好开个记者招待会。”
周围人哄笑两声。那同学脸上却尽是得意之色,还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膛。
“还有别的看法吗?”老师笑着问。
“诶?”我碰了一下阿红,“你要怎么办。”
“闭嘴。”
我一愣:“你凶我干什么?我不就是问一下,至于吗?”
“我说我闭嘴。”
“你什么意思?怪我让你说话了呗?”
“……我现在有点怪你了。”
“混账!”
老师在听了几个同学英勇无畏的答案后,说话了:“我问大家一件事情,你在路上遇见一坨狗屎,你要怎么做?”
“不管它……跳过去……绕着走……”
“既然大家都知道尽量远离那脏东西,怎么到了丑闻这种事情就开始大张旗鼓了?一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在某种意义上并不能引发群众真正的关心,他们只在乎,快来看,这儿有一坨臭狗屎。”
听到这儿,我嫌恶地撇撇嘴。
“我们唯一要做的,是拿土埋上它,做出一种不存在的假象。不必要硬冲到人前高喊不是我做的,要静观其变,学会等待。时间一长,人们自然而然就会忘记这件事。”
阿红笑着戳了戳我的胳膊,示意她刚才说的“闭嘴”是此种意思。
老师接着说:“反复提及问题,只会加深大众对事件的印象,人们对恶劣印象记忆尤为深刻,因为能刺激生活,自然,传播速度也会十分快。与此同时,人们对事件纠正结果往往并不怎么在乎,即便你是清白的,大家最后记住的却只是你被卷进了恶劣事件中。”
“可是流言蜚语很可怕啊,不去解释?”我说。
“没说不去解释,而是不要纠缠。”阿红说。
我想了想,世界上确实有这么一种人,拿着棍子把狗屎搅来搅去,甚至拿着沾屎的前端给众人观看,逢人就说:“快来看,是狗屎”,就是为了要让大家记住他。
我之所以选择这门课,主要是我认为可以学会日后如何便利地维护我的名誉。我把这种顾虑告诉给阿红时,她说:“那你何不直接学法律?”
“背不下来。”
“所以转而学心理?”
“我一直都对心理学感兴趣,不过我妈不准我报考这门学科。”
“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她:“我妈说,心理医生要承受的实在太多,家里穷,付不起我的精神诊疗费。”
“高瞻远瞩。”
一天上课,正值刮大风,天气严寒,教室里没多少学生。
临近下课时,老师默默走去后门上了锁,又走回讲台开始翻人名册。
她语气温和地说:“同学们,我第一节课就说过了,平时成绩占百分之五十,这个分数完全由点名获得,而我只点一次名。现在,我每叫一位同学的名字,那个人就从前门出去。”
我看见前排几个同学面露喜悦之色,扭过头看见阿红无所谓的态度,深表不解。这可是幸运到值得窃喜的程度。我现在的这种喜悦不是类似拥有聪明才智或者家财万贯那种不可得的奢望,而是一种终于天道酬勤的肯定。
那天之后,我明显感觉到上课的人少了许多。
这门课的老师非常喜欢举例子。
例如说她讲到爱和相处时,她说:“现在的孩子们都很喜欢看网络小说,我也看,但有些实在无法赞同。想要追求一个人,却一直不给她真正需要的东西,不给她尊重、理解和支持,只给了她强迫,但最后还能在一起。有的孩子和我说这是一种热烈的爱的表达方式。我想,还是克制点吧。”
她还说:“如果一个人不把对方当成独立的个体对待,哪怕是你的父母,只是把你视为自己的附属品的话,那就不叫爱,而是占有欲和控制欲。”
她还说:“如果你是一只雄鹰,爱应该是广阔的天空;如果你是一条溪流,爱应该是永不止歇地向前;如果你是一朵玫瑰,爱应该是热烈的绽放。所有阻碍你奔向这些的,都是与爱无关的东西。”
我点头,转向阿红:“阿红,爱就是无穷无尽的糖醋排骨。”
“我还以为是无穷无尽的面条。”
“那也太寒酸了。”
“行了,别再爱不爱的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听的是情感讲座呢。”
那老师在讲解人性时,说:“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有时候,一个人能否成功,在于是否先于敌人找到对方的弱点。”
我凑到阿红耳边,小声问:“你的弱点是什么?”
“你先说。”
“我的弱点是不让我吃饭,我只要肚子饿,就会失去做事的动力,你呢?”
“我没有弱点。”她笑道。
“你要不要脸?”
“我要是告诉你我的弱点,你不就能战胜我了?休想。”
“那你要我先说!”我指着她的鼻子,“卑鄙小人!”
阿红一把攥住我的食指,轻微一撅:“这叫智慧。”
我哎呀呀地小声叫着,用力收回手,瞪了她两眼。
老师接着说:“以前有一个县官,两袖清风几十年,最后却晚节不保。原因是他的独子患有一种怪病,药很稀缺,需要许多钱和门路。当时有个商人托关系帮他买来了药,后面我就不必多说了吧。每个人都有弱点,关键在于是否坚守底线。”
“阿红,你说,老师讲的一定是对的吗?”我问。
“做人有底线这件事没得说吧。”
“唉,你总是这么冷静,你才应该和阿黄一起去上犯罪心理学。”
“那是门什么课?”
“我只上过一节,课上一直在讲这个不代表那个,那个又不代表这个,一会儿充分了,一会儿必要了,我听得是一个头两个大,铃一响,我直接就走了。”
“阿黄能听懂?”
“我估计悬,你听她提起过这门课吗?”
“明白了。”
我和阿红就在老师一个个的举例中走到了考试前的一个星期。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很想要我划重点,不用紧张,这门课是开卷考试,你们可以带书、带笔记、带各种纸质材料。”
老师一说完,底下同学立马欢呼起来。我激动地握紧双拳,不停地锤着阿红的胳膊。阿红身子躲向一边。
“你在高兴什么?”阿红问。
“没听见吗?开卷考试。”
“你没听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吗?”
“你可真够多疑的,开心一天是一天啊。”
阿红不语,只是摇头。
而我的这份快乐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期末考试那天。那天,老师甚至没让大家彼此隔出一个空位子,而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我理所当然地紧挨着阿红。
卷子发下来,我一看,两眼一抹黑。
【请写出XX祠的一副对联,任意一副即可。】
我心想,还“任意”嘞,这个地儿,我都没去过。就算去了,谁还关注什么对联?
最后一道大题更是令我心力交瘁。
【请你说出你通过这门课学到了什么?不少于500字。】
我简直气得要摔笔。上学期才从古诗的苦海中熬出来,现在又叫我去攀爬珠穆朗玛峰?不如直接叫我去跳黄浦江!
嘴里咬着笔杆,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一丁点儿有用的东西。
究竟写什么?难道写“自从上了这门课,我就知晓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还是写“我的信念感与日俱增,更加擅长观察别人了,甚至被骗的次数也少了”?还是写“这门课使我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全靠技巧”?
我这时很希望自己是一个作家,尤其是那种胡编乱造、溜须拍马的作家。可惜我不是,我只能偷偷瞄阿红的卷子。
她写:“……公共关系的核心思想是要让社会组织能够利用信息传播这个桥梁达到尊重社会公众的利益、要求,同时很好地塑造自我形象……”
真可恶啊,明明咱俩天天一起上课吐槽,凭什么你能写出来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我却没找到?
一抬头,正好看见前排同学露出的卷子,我细细看去。
他写着:“通过这门课,我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的重要性。人具有社会属性,不能脱离群体单独生活,每个人都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团体自然凝聚力,为此,我们需要拥有一个良好的外在形象及……”
我疑惑地低头翻了翻课本,想,老师什么时候讲过这些东西?他是在哪儿抄到的?
最后,我抱着和中华文化考试时一样自暴自弃的心态,随手写了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昏头昏脑地交了卷子。
考完试,阿红说:“看见了吗?开卷就意味着什么也找不到,这就是文科!”
考试结果出来,我惊讶地发现阿红的成绩竟也没比我高出多少。我便深深庆幸自己是一名理科生,算算数就好。要是我成为文科生,怕是写尽天下文字也换不来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