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迈着我康健的双腿,大步走回到先前那条柏油路,继续向北走,很快来到一个T字路口。
面前的这条东西走向长街便是深受学生们喜爱的“商业一条街”了。道路两旁林立着许多豆腐块样的小商铺。小楼为两层,二层被一条长走廊串起。
路口中央,我正对着一个售票窗口。那里是学校电影院的售票处。
四方的玻璃后面常年坐着一个梳着大波浪、画着大浓妆的中年女人。有余票时,她就卖票;票卖光时,她就把一块写着“售罄”的小木牌子挂到外面深绿色的窗栏杆上,然后懒洋洋地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小超市,小超市旁的小食店,小食店旁的水果店,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只是打呵欠发呆。
她很少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幅陈旧发黄的美人海报。
窗口上方是一个白底黑字的木质大招牌,写着“光明电影院”。窗口下面摆着两个写字板。板子上有时贴着海报,有时是亲手写的电影信息。
签字笔的颜色里藏着学问。比方说,红色意指恐怖片,绿色意指文艺片,黑色意指喜剧片,蓝色意指悲剧片……
这种规律必定不是由我推理而来,是百无聊赖的阿黄充分利用自己的侦探精神探索得来。想起往日里她对自己推理荣誉方面的高度重视,我还是不要窃取她的劳动所得吧。
大多数情况下,学生们直接走向售票窗口,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买上一张电影票。
在当今日益高涨的物价下,五元一场电影,与免费何异?因此,我从不看是什么电影,直接排队卖票,买到即是赚到。
不过,也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时候。
一天,我见售票窗口排满了人,于是不管不顾地翘了课去买票。估计是上天对我不认真对待课业的惩罚,那部电影是爱情电影。
我的周围坐满了情侣。
“情侣”二字意味着太强烈的侵略气息。倒不是特指当事人之间不像话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而是他们不管周围死活肆意恩爱的厚脸皮属实令人不悦。
比方说,就在我准备为电影中主人公的悲剧命运落泪时,身边的情侣们开始造作了。
“哎呀,她好可怜哦,怎么办?……宝宝,别哭……有情人没能终成眷属……宝贝,没事,我在你身边……可是人家就是难过嘛……宝宝,那都是假的,只有我们是真的……”
我呸!只有你们是真的烦人!
我的泪水已经缩回。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人们常常对“知耻而后勇”表赞扬,但不知对这种“不知耻却很勇”的行为表什么?反正,我是表厌恶的。
由售票处东侧的铁楼梯上到二楼。楼梯尽处出现一扇沉重厚实的黑色大木门。天气冷时,门外常挂上一条厚厚的军绿色棉布门帘。推门进去,可看见里面水泥地的放映厅里一排排套着深红色椅套的弹簧座椅。
我还记得那天,我坐在弹簧椅上,对着男主人公坚定的面容默默流泪,接着给阿黄发了一条短信。
【我停下来,不是因为所见,是因为所不见。你明不明白?是因为看不见的东西。】
很快,阿黄回复了我。
【老天爷,你又迷路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按着键盘。
【电影院里!】
【电影院没放电影?你咋还看不见呢?】
【我给你发的是电影台词!】
【你真的吃饱了撑的,给我发什么台词?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我按键的手指更加痛了。
【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份麻椒土豆。】
可恶的阿黄,连谢谢都不说!
我重新将目光放到屏幕上,先前的热烈心情早已消失不见。我看着男主人公的脸,忽然觉得他离我很远了。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逐渐分隔我和剧情,彻彻底底地将现实与虚幻切割开来。
那个东西就是狼牙土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阿黄讨论过一次电影剧情。
我也记得大二迎新时,班长组织大家带着新生看电影的事情。
当一张张懵懂激动又新鲜的面孔消失在门后的暗色里时,我的手机响了。离开人群,我去到一个僻静处接电话。
打完电话回来时,我惊讶地发现大门已经关闭,我要是再想进去,只能由侧边台子上的小门爬上去。
我本想一走了之,但一触及“免费”二字,大脑就控制了我的肢体。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小门前,掀开黑布帘子,看见了紧挨着门口坐的一个瘦弱的学弟。
他疑惑地看着昏暗中忽然出现的亮色,又惊惶地看着亮色中扭动着身体向上爬的我。
两人对视着,久久不能言语。
他那目光,他那长大的嘴巴,都使我尴尬。
我迟疑着举起一只胳膊:“你好,麻烦你拉我一把。”
他愣住了,无意识地伸出了一只骨瘦如柴的胳膊。他的手拽住我的手时,我感到了一阵冰凉。
当他终于清醒过来准备用力拉我时,才惊觉我身体密度的强大。他屏气凝神,皱眉苦思,直到用另一只细胳膊来支援。
一番苦苦挣扎后,我被他拽上了台子。他喘着粗气,迷茫地看着我。我瞥了一眼他,同时更多的注意力在他身旁女同学惊讶的目光上。女同学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他的细胳膊上。
一股强烈的内疚感冲击着我飞快地逃走了。找到阿黄她们坐下后,我便开始叹气。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来得这么晚?”阿黄问。
“我愚公移山去了。”
“你移什么山?”
“我是山啊。”
那天播放的电影不同寻常,是一部动画片。据班长的说词,动画片可快速拉近与新生的距离。因为它预示着童真、快乐与勇敢,是新生们向往的,老生们失去的东西。
虽然我不清楚人为什么能在一年之间得到这么多,同时又能失去这么多,但我牢记住了那部动画片的名字,它叫做——铁臂阿童木。
在所有的观影体验中,最使我难忘的莫过于那场九死一生的名侦探柯南了。
那天中午,阿黄站在寝室中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高举过头顶甩着电影票,用播音腔高声说:“女士们,不知你们今日七点半是否有空参加鄙人的兴趣爱好会?”
大家无话。
“朋友们,这是我送给你们的侦探社礼物,一定要去啊。”阿黄向我们抛了个媚眼。三人齐刷刷别过头。
最后,大家在阿黄的百般恳求下,还是来到了电影院。影院里尚未有许多人,我正欲往后走时,被阿黄拽着来到第一排正中间坐下。
“为什么坐这儿?”我问。
“看电影方便。”阿黄挨着我坐下,同时示意阿红和阿紫坐下。
“太近了。”
“怎么就你这么多事?她们俩怎么什么都没说?”阿黄怒视着我。
我转头问阿紫:“你不觉得近吗?”
“还好,”阿紫耸肩。“我不想有人挡在我前面。”
“那阿红你觉得呢?”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我怔住了。果然世界如同我母亲所说的那样,不做饭的人不许说难吃。
“好东西就得在近处欣赏。”阿黄说。
东西好不好暂且不提,但属实没必要靠这么近欣赏。
我素来是感知迟钝,对许多现象无法理解。就比方说人总是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明白,距离越近,就越容易产生摩擦和伤害呢?
观影不过半小时,我的颈子就像压上了一座泰山,酸痛无比,屏幕上的小人似乎要跳到我的头上撒欢。更别提我的双眼,简直肿胀到要爆炸。恶心、头晕持续不断地攻击着我。
我闭上双眼,于朦胧中,听见阿紫说话。
“柯南原来叫新一,呵呵,真相只有一个,我是名侦探新一!”
我手心按压着额头,下意识接话:“你哪里是新一,你只能是柯南!”
话一说出口,我就起了一身冷汗。后背也不塌了,直直坐了起来。右侧一阵冷风刮过,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听见一道阴恻恻的笑声。
“小白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猛烈摇头。
“没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说?”
肩膀上的力度越来越大,疼痛使我歪斜了肩膀,“哎呦哎呦”地叫着。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阿紫头凑过来。
我别过头,闭着眼睛求饶:“我错了,你快把手拿下去吧。”
旁边阿黄嗤嗤地小声笑。我心中懊恼至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到阿紫的矮。
记得阿紫同她那一米九的男朋友大壮去北方游玩时,正巧赶上雪天,两人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车,只好拎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市中心方向走。
忽然,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两人前方。车窗摇下后,出现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硕大的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看见浓密的络腮胡子。
“你们俩去哪儿?”
“市中心。”
“我送你们去。”男人打量着阿紫。
“不用,”大壮挡在阿紫身前,“一会儿有车来接。”
“客气什么?”男人走下车,来到两人面前。“这儿可不好走。”
“不麻烦您。”
“你这说的什么话?”大哥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下巴向车窗旁的红色丝带点了点。“咱是模范志愿者。”
大壮和阿紫看过去,疑惑地向后退了两步。
男人叹一口气,折身回车里取出一张证明,递给两人看。
“我们相信您。”大壮说着用眼睛细细致致地看上面的照片,“就是怕麻烦您。”
“客气啥!”男人把证明放回到车里,回身拎起两人的行李箱就像车后备箱里放。
“我来吧。”大壮跟在后面。
“你别管,”男人拦住大壮,冲着阿紫的方向点了点。“天儿冷,你快抱着娃娃上车!”
阿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失神地跟着大壮坐上后座。大壮才坐下,就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大哥坐上驾驶座时,正看见大壮龇牙咧嘴,疑惑道:“你这是咋了?”
“太高兴了,没想到一出门就能遇见您这么一个好人。”大壮咬着牙,强颜欢笑。
“嘿,客气了啊!”
就这样,大壮一面忍受身体的剧痛,一面和司机大哥谈笑风生了一路。
这样感人肺腑的救援故事必定不是从阿紫口中得知,是从来找她约会的大壮那里知晓的。大壮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千万不要提到阿紫的矮,否则,小命休矣!
如今看来,吾命休矣!
我重重拍了一下嘴巴,转头对阿紫说:“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说了,饶了我吧,姑奶奶!祖奶奶!”
“哼!”
一声冷哼后,阿紫松开手,放我肩膀自由。
阿黄还在一旁小声笑。我怒不可遏地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握,一阵强烈的酸痛感从手指处蔓延开来。
我急忙收回手,恶狠狠地盯着她枯柴样的手腕。阿黄晃着手腕,笑嘻嘻地看着我。
如此看来,阿黄与阿紫的博斗中,阿紫未必一定占上风!
电影终于结束,我率先站起身往外走。
阿黄还沉浸在电影的魅力中不可自拔,手舞足蹈地同阿红讲着话。
“这就是推理的魅力,这就是侦探精神,不放过任何一处小细节,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吗?”阿红打着呵欠。“你真了不起,善于总结别人的总结。”
“还好啦。”阿黄害羞地挠挠头。
“不是在夸你,蠢货。”阿紫嗤笑伸了伸懒腰。“不过算了,也算是解压吧。”
“呵呵,是吗?”我赔着笑脸。
一场电影,可以使人满足兴趣,休养生息,纾解压力,可于某人而言,却只有伤痕累累。
人果然还是保持距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