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藤原柚就能够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物。
它们很喜欢往她的身边凑,攀爬上她的身体。一旦她的视线追随,它们会抬起肮脏的头颅,异形的眼睛凸出转动,然后锁定。就像终于找到了猎物的饿狼一样,它们狠狠地盯着她爬过来。
但是真正靠近她以后,又会变换出奇怪的面孔。
它们丑陋不堪,它们贪婪恶心。
藤原柚讨厌它们。
*
沉闷的室内没什么风,即便装修极尽华丽,仍然透出一股衰败的气息,一如窗外开不出的花的树一样。
“姐姐。”门外传来敲门声,以及少年的试探。
“……请进。”
他打开门进来,走到桌子前面,开始如过去一般熟练地进行着整理的动作。桌子上的狼藉,不出意外和他不愿放弃挣扎的姐姐有关系。
“你喝药了吗?”少年一头浅茶色的头发,其中一缕掉在额前,和他的姐姐一样,“医生说最好现在喝药,或许会有效果。”
在他的眼前,他身前几米远的姐姐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一如既往地微微皱起来。
如若他同他这孪生姐姐一样拥有足够的咒力,无需多,或许能够看见那些或大或小的怪物交缠在他的姐姐身上,压得他的姐姐不得动弹。
它们团团抱紧着人类,近似人脸的部位露出愉悦,偶尔变换一下位置,引起弱小的人类阵阵咳嗽痛苦。
藤原柚摇了摇头,一时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床上微喘着气,大汗淋漓,胸口不断起伏渴求着空气。
她的眼睛很漂亮,同少年差不多色泽,只是如今像蒙了一层雾,只能麻木而痛苦地不知望着何处,眼神没有聚焦之处。
她原先的境况并没有这么严重。
咒灵只是一开始的一只,根本就甩不掉,于是从小看习惯的她也没有做什么。
后来变成了两只、三只、四只……
到如今,她已经数不清身上挂了多少只。
它们或大或小,纠缠起来几乎没有缝隙,已经层层叠叠到有时阻碍到她的视野,稍有不慎就会脚下一空,摔得浑身青紫,路上的人看着她总是会由奇怪转向怜悯。
藤原柚还没怎么喘口气,那些怪物又是一顿动作,狠狠地在她的腹部压了一掌。
不过它们的这一番动作完了,角度恰好给她松了口气,好歹是让她能够开口了。
她开口,声音不出所料地嘶哑,“愁,不要弄了,没有用的。”
余光里,她能够瞥见弟弟摆弄药物的动作。
如若真的是病,藤原柚会很乐意配合,只可惜……
藤原愁的动作一顿,踌躇一阵,还是放了下去。
清脆的一声敲到藤原柚的心上。
她在得以喘息的时间里争分夺秒看着窗外灰败的景,即便是已经接近枯败的枝亦指向湛蓝又了无边际的天。看着看着,她的心早已经不在这四方窗之内。
“听说,你的比赛在周末,”藤原柚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一头微卷的浅茶色头发在病倒后再没有修剪过,有些乱蓬蓬地披在身后,像橱窗里精致的洋娃娃,“可以让我去看吗?”
少年看着她,皱起眉头,“可是你的身体应该不能……”
没关系的。藤原柚想这么说。
但是开了口却不是这样了。
“咳、咳……”她咳得停不下来,原本瓷白的肤色因为剧烈的咳嗽染上一点粉红,眼角沁出泪,泪珠晶莹,挂在眼角摇摇欲坠。
其中一只咒灵翻了身又压上来,藤原柚失神的余光里看见那只怪物仍在摸索最合适的位置,踹掉了另一只原本在位置上的怪物,自己攀了上来,接着在她身上蹭了几下。
胃忽然就抽搐两下,喉口有了呕吐的冲动,她勉力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与指尖的颤动。
“……没关系的,”她努力笑起来,苍白的脸配上欲坠的泪,楚楚可怜的样子,这世间只怕是没有能够拒绝她的人了,“这可是愁第一次在高中参加全国大赛,我不去怎么可以?错过了一次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就当是在帮我也好,你知道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再不出去就要闷死了,总不能连你都不让我出去吧?”
原本她与藤原愁一同与西园寺老师学习弓道。他们天赋相当,甚至因为天然更加成熟的心性,藤原柚更胜一筹。可却因为一群该死的怪物,只能躺在病弱躯壳的牢笼里。
连踏出房间都有困难。
再这样下去,她只怕是会忘了怎么握弓了。
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的动作却忽然间失去了笃定的感觉,指尖直接触到了掌心。藤原柚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的那把弓握起来是什么样了。
手指就着原来的方向紧扣,刺痛感随之传来,她更加清醒几分。
藤原柚有一双紫眸,同她的龙凤胎弟弟很像。只是她是一双杏眼,比之弟弟的眼睛更大一些,更亮一些,眼尾小小地向上翘。小时候每个大人的夸奖词不外乎“像一只灵动的小鹿”。
如今她拿这么一对天然无辜的眼睛对付自己的孪生弟弟。
藤原愁好像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星光。不,不是星光,他了解他的姐姐,那是当她有所图时发出的讯号。
他加快了手底下的动作,药物很快完成了最后的步骤,被他送到姐姐的床头柜,放下时一声脆响。
这些动作十分自然,如果不是藤原柚刚刚明确拒绝过,她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她抬起头直视弟弟那双与她近乎无异的眼睛,清楚这似乎是他们的交换约定。
“我知道了,”听起来像是妥协,“如果妈妈他们同意的话,到时候再让李妈和医生跟着一起过去,可以吗?”
藤原柚知道他只能松口到这个地步,还算满意,嘴角的弧度变大几分,“谢谢愁!”
下一秒,她的手被拉起来一根根掰开,不必看也知道手心定然已经一塌糊涂。
“女佣没给你修剪吗?”藤原愁有些不满。
手很快抽回来,“以我的力气,重要吗?和她没关系。好了,该去接纱绘了吧,不要耽误时间了。再见?”
“……嗯。”
*
事实上,藤原愁并不喜欢,或者说只是不习惯家人去看自己比赛。上一次的地区大赛还是妹妹藤原沙绘同管家背着他去的,直到风舞高校的山之内辽平——也就是对手学校的成员来家里做客他才知道。
而这一次的全国大赛,第一个真正让他本人松口的人,是他的姐姐。
在国中三年级以前,他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龙凤胎。
听说当年出生的时候父亲非常高兴,抱着姐姐不肯放手。如今姐姐病得如此严重,父亲更是常常撇下工作赶回来。
他与姐姐互相看着对方长大,他就这么看着原本他能够心生崇拜的姐姐日渐虚弱,到最后不说射箭,连弓都拿不起来。
西园寺老师知道的时候,这样一个向来平静如水的女人露出了怜惜的神色:“可惜了,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不论是心性还是能力,都是万里挑一。
从姐姐得病以来,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说的。
原本那个永远都会胸有成竹好像能够把控一切的姐姐不见了。
*
第二天是家教要来的日子,藤原柚身上的东西恰好消停了很多,难得顺利上了一节课。
她从国中二年级开始“病情”日渐严重,到了国中三年级干脆直接在家里学习,唯有考试的时候会视身体情况去考试。
只不过考试顺利的时候不多,后来干脆就不去了。
藤原家是知名财团,不缺钱,所以纵然藤原柚身体有异,通过她自身的天赋和名师,学习进度勉勉强强能够跟得上。
她的家教佐藤伽菜子是一个知性温柔的女人。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好在气质淡雅如兰,心性天真烂漫,是传统意义上最理想幸福的女人。因为她嫁给了自己大学初恋的学长,前年刚刚生下一个儿子,凑成了一儿一女。
“小柚今天有好一点吗?”她温声问道。
藤原柚仰起头,笑着:“嗯!”
“那就太好了,”不可否认佐藤伽菜子是一个善良的人,听到自己学生身体有所好转,也非常高兴,“小柚今天或许会学得轻松一点呢。”
藤原柚直入主题,“今天学什么?”
“今天是怪谈。”
“怪谈?”
伽菜子拿出了包里的教案,将特制的教科书递给了藤原柚:“怪谈也是文化的一种哦,不要小看他们,听说他们确实有神奇的力量,过几天我还要和我先生一起去祈福。”
藤原柚乖巧应声,“我知道了。”
看着这样的学生,伽菜子满意地笑了出来。
她继续讲着,“就像是民间传说的愿女,传说如果向她祈祷,你的愿望能够被她听见,可能成真,也可能因为她的一时顽劣导致灾祸。有不少故事都是因为愿女喜欢捉弄人出现的。像是将婴孩送成了怪肉团,让妇人诞下怪胎什么的……”
佐藤伽菜子似乎深有同感,面露戚戚。
操劳所致的茧子堆在手上,这只手翻过了一几页纸——怪谈相关的内容里面不乏有世人编造的惨案,伽菜子主动略过了这一部分。
“她长什么样子?”藤原柚忽然感觉身上的东西压得没有那么沉,松了口气好奇道。
她现在的心情还不错,嘴角上扬了些许弧度。
“这样,”伽菜子正好翻到了图片的那一页,“是不是很漂亮?有传闻说愿女喜欢吃夜间游走在街头的漂亮女孩,那样她会变得更美……”
她的眼睛看着学生的脸,说话的速度渐渐放慢。
“柚要尤其小心噢。如果平日里再收敛一点,或许……”
“或许什么?”
“诶?”佐藤伽菜子惊讶一下,“我又说了什么吗?不好意思,最近总是记性不好,我们继续上课吧。”
或许……或许她的病就是来源于愿女的妒忌也说不定呢?
对于家教的日常犯病,藤原柚并不意外,她也只是一如既往冒出了辞退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因为此刻的藤原柚并没有心情像平日里一样,好好乖巧假意附和她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语气和话语。
紫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上面的图片,瞳孔轻颤,一点一点地看着上面的“人”,原本就瓷白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唇色淡淡的粉也褪去了,嘴唇被她抿成一条直线。
“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来?”伽菜子关切地问她。
这个学生要是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情,即使没有做什么,她也不好说自己全无责任,于是就算是完全没有感情她也会露出真情实感的担忧来。
藤原柚看出了这一层,也不甚在意,只是扯出一抹笑,道:“没事。您继续吧。”
只是太像了而已。
和此刻缠绕在她身上小腿部的那只日日壮大恶心的怪物一模一样。
因为愉悦的神情而显得杂乱的妆容更加诡异,不知从何吸取来——噢,或许是从她这儿来的能量导致它腹部高高隆起,一鼓一鼓并不圆润。
愿女?被奉为神女的存在?
*
比赛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即使是树荫之下,似乎也隐隐可见灿烂的阳光。
“大小姐,您准备好出发了吗?”
门外是管家的提醒声。
“马上就好了,请稍等。”女佣替她回答。
藤原柚一身黑白长裙,坐在轮椅上,腿上覆着一层厚布,两手握着一个暖炉取暖,腿部的毯子上还放着一本诗选集。
年老的女佣在旁边忙碌着,手脚迅速不见慌乱。
窗外的鸟叫得欢,光线渐渐游移进了室内,跑到藤原柚的指尖上。
明明已然逼近了夏季,她却只觉得寒气逼人。
女佣比她的母亲年龄还大,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正小心地梳理着藤原柚的头发,不过短短五分钟,已经盘好了头发。
藤原柚盯着镜子,她的唇色太白了,快要和皮肤融为一体。
她伸出手去够桌子上的唇膏。
一点一点,要不是早就被吩咐过不能插手小姐所做的什么动作,女佣早就接手了。
好在小姐只是尝试着去够唇膏,拿到身边了以后将唇膏递给了女佣。
女佣熟练地用帕子为小姐吸了吸汗。
唇膏并不是无色,颜色比较清透,正适合她这个年纪。
这是她们走出这间房间的最后一步,毕竟是脸上的功夫,女佣动作慢了点,犹犹豫豫,最终她还是张嘴,选择说了出来,“那个地方小姐一定要去吗?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回来的时候生了病可就要难受了。不说我,夫人他们都要伤心很久的,本来就操心了……”
“好了。”
藤原柚忽然开口,一抹红便到了脸上。
女佣如梦初醒,轻拍了拍嘴,满脸歉意,“对不起小姐,是我不会说话,我给您重新涂。”
“没事的,”藤原柚笑起来,她的肤色太白,即使是不多么红的颜色亦极为明显,涂出去以后笑起来显得竟有几分怪异,“好像太红了,擦掉一点吧。”
“好。”
两人的动作其实放快了很多,开门的时候,门外管家和藤原沙绘仍已经准备好了站在外面。
两年的时间,即使其实中间时有见面,藤原柚也觉得她长得很快,和她所以为的不同了。
“姐姐今天有好一点吗?”沙绘同她一样是一对漂亮的杏眼,黑色的头发扎了一个俏皮的马尾。
妹妹身上是勃勃生机。
藤原柚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仔仔细细将她看了几遍,“多亏了今天沙绘来等我,姐姐觉得好多了。”
“真的吗?太好了!”
“姐姐,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哥哥让我不要总去打扰你,”她看起来失落了几分,很快又重新打起精神,“最近学校的老师教我们折小鹿了,我折了好多好多,可不可以都送给姐姐……”
“好。”
“姐姐以后会继续陪我荡秋千吗?”
“当然,只要沙绘愿意叫我。”
一路上,藤原柚听着妹妹的声音到了比赛的现场。
“大小姐,我扶您下去。”管家打开了门,在将要抱起她到轮椅上之前说了一声。
藤原柚笑着对他说,“辛苦你了。”
管家摆摆手,“不会不会。”
下车以后,太阳几乎直射过来,藤原柚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用手遮在眼前。
女佣很快打了伞为她遮住,将她身上的毛毯拉上了一些,问道:“小姐口渴吗?需要我为您买点什么?”
藤原柚想了想,问出来:“愁他喜欢喝可乐吗?”
她记得小的时候愁和他的朋友一起喝过,回来的时候和她说可乐有一种中药味,但是味道还不错。
听起来很特别。
女佣脸色犹豫起来。
愁少爷的事情她一概不知,本职工作从来只是负责专心照顾大小姐。
看着她的神色,藤原柚了然,咳嗽一阵,还是坚持让她去买可乐。
“就算是我不喝也要给沙绘他们试试吧?而且我的病和吃喝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就出门这么一趟了。多买点,到时候分一分。”
“诶好。”
照顾了她很久,女佣自然清楚没什么关系,就算是为了自家小姐难得出门的心情也好,只得领命而去。临走前几人约定场内见。
“麻烦你了。”藤原柚对着身后为她打伞以及推轮椅的管家说了一声。
管家只摇了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汗。
知道大小姐是病人,不过看着大小姐盖着厚毛毯,手上还一个暖炉的样子,还是会被惊到。
这也和别人太不一样了。
一路走来,大多数体育生更是全员短袖短裤,大小姐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
全国大赛是日本各类体育项目中运动员的殿堂,令无数的中□□动员思之若狂。只要是体育社团,但凡有几分实力,几乎没有不以全国大赛为目标的。
对于弓道手而言,亦是如此。
藤原柚已经很久没有想着出过门了,家里为了让她静养也几乎不让她出门。这一次的机会,除去在弟弟那里松的口,她还和父亲与母亲说了好几次才得以出门。
耳边都是人群的喧闹声,但她却不觉得吵闹。嘻笑打闹的高中生们也好,为了比赛兴奋焦灼的家长同伴也好,甚至路边舔舐毛发的猫咪小狗,起码都在告诉她:她所在的世界仍然是鲜活的。
同过去的她契合的世界从未改变。
“姐姐很开心吗?”沙绘拎着自己的小包,走在姐姐的轮椅旁边。
她看着姐姐的侧脸,试探地问出来。
她的姐姐似乎僵了一瞬,嘴角的笑容又更大了些,声音轻轻地,“嗯,很开心。”
“就好像,终于活过来了一样。”
她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上边飞过一些飞鸟。
这个年纪的藤原沙绘尚且无法理解,只是自己暗暗琢磨着,等她有所感悟的时候,她的姐姐已经和天空的那些飞鸟一样,寻找到了如蓝天一般广阔的天地与无尽的自由。
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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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