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所为何事啊?”
她身侧桌上的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凉了再换,端足了架子,才终于懒散地开口,目光抬也不抬。
她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或谦或傲。因为,一炷香后,这些人将会与她同一个立场。
她要的,就是他们一个个的自己站出来。省得她费心挑出承鹤这些年安在各门各部的心腹。
承鹤安坐洞穴之中,足不出户却手眼通天。她料想,绝云派内定有他的“死士”。
做了多年的幕后掌权人,他的刀不止隐一把。许多事甚至不必承鹤开口,便有人主动禀报,替他料理。故而在裘海升几近把持绝云派时,他依旧稳如泰山。
眼前所见,比她想得要多。
有些她眼熟的,辨得出是龙钟月门下的弟子,有些甚至还是裘党,有些是深居简出的长老……
浩浩荡荡,像是死谏。他们也知道如今梁惊雪的威望日盛,若不将阵仗撑到最大,便是以卵击石。
梁掌门垂下的眼眸带着蔑笑:他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死士呢?
他那样毫无真情的冷血之人,行事作风都是以利益联结。
他以何待人,旁人便会以何待他。他允诺以利益,那么自己也可以用利益撬走他的附庸们。
为首的一人站出来,看起来年纪约大她一轮,恭恭敬敬行礼:“掌门,我等只有一请,将五大园区规划的主道改回。”
“原因,说来听听。”她柔和的目光垂落狸子柔软粉嫩的爪垫上,捏了捏。
看她态度倨傲,那人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耐着性子又一次重复:“其一,多绕二里路,修路所费虽不高,但我派崇尚节俭,能省一些是一些。”
“好说,多的银子我自己出。”
“其二,多绕二里路,于游客也是不便。”
“我正打算在这二里路两侧设置摊位出租,如果这多的银子我出,那么租金可以进我私人口袋吗?”
“这个……这个……自然……”
“其三,其三……”
她打断:“别其三了。你们今日来了多少人?”
那人诧异地抬头看她,确信她真是要数人数,这才回过头点卯。继而恭敬回道:“禀掌门,共计四十三人。”
她抱着狸子起身,绕着整整齐齐的四十三人,似闲庭信步般慢慢踱过两圈,目光闲散扫过每个人的脸。
“四十……三人。”
“四十三……”
她口中似喃喃重复了几遍这句话,终于站定在为首之人面前,没有表情的脸上忽而挂上笑:
“就四十三个?再没多的了?”
那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巴答道:“是,就四十三人,没有数错。”
她晦暗的眼底流过冷光:
“好。左右本掌门也是无空打理那二里路的摊位。既如此,便划分出四十三个摊位,你等,一人一个,替本掌门解忧。可有异议?”
众人噤口不言,面面相觑。
倘若五大园区建成,那么这二里路的摊铺便是黄金地段,这样一块肥肉她真舍得拱手相让?
他们不知道她所说的“异议”二字,指的是对分摊位可有异议,还是对修路存有异议。
“怎么?诸位也无空打理?”她的声音冷了些许,颇带了些恫吓之意。
她一副惋惜的声调:“好吧,既如此那我便打个包,转租给外头的牙人处理。”
“掌门!”他忙不迭开口,却又吞吐,“我……我们……”
“多谢掌门!”
人群中不知谁先开了个头。
“多谢掌门!”
陆陆续续的有人跟随。
“多谢掌门!”
声音愈壮。
狸子被吵醒了,烦躁地眯了眯眼睛,又在她怀里蜷缩成一团,换了个姿势接着睡。
她拍拍狸子,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四十三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路修成之时,请诸位替我亲手一根根拔去池家村废墟的杂草。”
众人愣了一瞬,似是纠结。
片刻后,齐声应下。
“若无事,便退下吧。”
众人离去,伫立一边的松风这才开口:“一个摊子就把他们拿下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她反问道:“你以为这是重义轻利的宁安司?”
“天天吃着承老板画下的大饼,摸不着抓不到。每天畅想着未来,可未来什么时候会来?”
“故而,我只是给了一点抓得到手的利益,取信于人,便能轻松撬动他们。”
松风:“掌门,我还是觉得,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你也想要摊子?”
“我才不要,我还得替司主誓死守护你呢。只是他们只不过是弃暗投明,就能得个摊位,这叫始终追随你的弟子怎么想?”
她抱着狸子倚在静云堂大门前,看雪白的梨花碾入尘泥,枝头星点绿意盎然:“你以为那摊子当真是什么好东西?”
门外三三两两路过的身影,见了她远远拱手行礼。
梁掌门:“他们得了摊子,就得替我站在那儿。”
松风:“站在那儿?做什么?”
她眼里满满的奸诈:“解释啊。路过废墟的游客都会八卦地问一嘴,他们便得老老实实地替我答。毕竟,摊子是我的。”
“与其说我给了他们摊子,不如说我花银子请了四十三个讲解。承鹤袖下的刀剑,终有一天也刺在了他身上。自作自受,他是活了大该啊。”
看松风面色中尚有不解,她轻巧一笑:
“更何况,这样背信弃义之人,给我,我敢用吗?用银子把他们绑在摊子上,他们也就只能是绝云派外头的摊贩主,只有晚上回来歇息。绝云的内里,他们是再无缘探得了。”
松风问:“可,承鹤掌门的人,或许不止这些个?”
“无妨了,不敢露头之人,也是忌惮我地位的墙头草,承鹤一死,他们便更不敢兴风作浪了,不足为虑。”
“你要动手了?”松风激动地大声,又捂嘴,看看四周,确定无人才小声开口,“不是说要让他生不如死吗?”
“斩断他幻化出的百眼千手,这不过是第一步。”
“声名尽毁,且无处可藏的滋味我要他倍尝。”
——
天一日日暖了起来,自打五大园区土木动工,梁掌门便忙得脚不沾地。除去监督工程质量外,还得跑各处做市场调查。
这些原是不必她动手的,可绝云派昔日懈怠的行事作风还未扫净,改头换面也总要时日,她不大放心。
此刻,她与溪客并肩坐在宁安司城门楼子下新造的看台上,看着宁安司创新的新式决斗——三人之战。
城墙上,三人呈三足鼎立之势,各霸一角。
她看了半天也还是眉头紧蹙,实在不解这三人决斗怎就引来了更大批的观众,还特意为此配上了讲解。
溪客递给她一袋热腾腾的烤红薯,笑道:“怎的,就许梁大掌门同行竞争,不许我推陈出新?”
看梁惊雪只是笑,溪客悉心解释道:“两人决斗,更看重的是武艺的切磋。若是三人,便更倾向于合作与博弈了。”
“博弈?”
溪客:“就是联盟与对抗。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像魏蜀吴。不同实力与优势的选手之间根据局势的变幻,不断调整作战战略。拉帮结伙,或是得手后撕掉合作,再或谍中谍。这难道不是极具可看性吗?”
“三人?三人……”
她看着城墙上各自雄踞一方的三名选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反复打量,交换信息,揣摩。对峙了好一会儿。
溪客抱着手臂,继续解释着:
“这三人不比两人对战,打便打了,几乎完全取决于实力。三人对弈,谁先手,反而落入被动,故而这几人看似按兵不动,实则眼神之中都在寻求合作,交换计划。”
“组合的多重性,策略的不确定性……选手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会自自己身上投射出去,再自对手身上回荡来,反复影响,反复变换,使得三人不得不反复调整最优策略,使得这场角逐的可看性极为丰富。”
“为什么是三,而不是四,或五呢?”她手里的红薯有些凉了,回过神来,啃了一口才急忙追问。
溪客镇定道:“三,是最简单,也最稳定的结构。”
看她眼神怔怔的,溪客打趣儿道:“打群架有什么好看的?”
她望着溪客的目光再度飘回城墙之上。三人在对峙许久后,爆发了第一次作战,片刻之后,又陷入僵持。
相互牵制,相互依赖,从而构成一个混乱却有序的整体。
“稳定……制衡……三……”
“制衡……”
“稳定……”
她坚硬的心脏,似乎有什么松动了。一道裂隙自顽石中间破开,散落点点碎屑。
她好像再一次看到了昏暗无尽的掌门余生里,一束微亮的光。
攥紧纸袋子的手微微颤抖,一个光辉盛大的念头,似灼烫的红日自地平线升起,驱散黑夜。
如死水一般的海面涌起惊涛骇浪,巨大的浪花反复冲击着她的心脏,她有些坐不住了。
溪客看出异样,拍了拍她的手:“嫂子,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她勉强将余下的红薯送入口中,却味同嚼蜡。
可嚼着嚼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抿着的唇实在忍不住扬起,喜极而泣:“绝云派,再也不会有菩萨了。”
溪客没听明白,只是拍了拍她的背:“什么?”
梁惊雪这才觉出自己实在失了一个掌门的体面,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破涕为笑:
“没事没事,我只是……找到了和他相守的办法。”
生死时速,终于赶上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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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斩断臂膀,三人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