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梁掌门还在屋子里睡着,便听得外头一群人吵吵嚷嚷的。
纵是被褥蒙头,骂骂咧咧的侮辱之词也穿过门板,落入她耳中。
她困倦不已,烦躁地掀了被褥。望着落在门窗上人头攒动的灰影,慢条斯理地洗漱穿戴过后,深呼一口气,才打开了大门,换上笑颜:
“各位大早上来我这儿团建呢?”
原以为她是心虚,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出门,众人这才扯着嗓子随便骂。现下正主站到面前来,一窝人反倒面面相觑,噤声了。
还是那个杵着拐杖,牙都快掉没了的长老,仗着资历老年纪大,对她指指点点:“你叫弟子从今日起把山门关了,不接待游客,是何意图!没有游客,我们以后吃什么!”
她:“哦~原是为了这个。这不是粮价涨了,百姓钱袋子缩了,我看咱们这儿近日也没什么生意,就叫人关了山门。”
“生意差也总还有收入,你关了岂不是一文钱进账也没有了!”
她心里想着:感情不要你去售票检票指引接待游客啊?你是张着嘴就等着吃饭,底下那些小的山上山下来回跑,累死累活一天了,就换三餐饭,还得看你吧唧嘴,给谁不憋屈?
她道:“咱们绝云派是吃大锅饭的。现下米粮紧缺,他们停了工,消耗得少,自然也就少吃些,我算了,按现今的米价菜价,省下来的银子比每日香火钱进账要高不少。”
那老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众人的附和声中愈发理直气壮:
“你还好意思说米粮?你今天又捐出去三千石,这账又怎么算?我们自己不要吃饭吗!你别跟我说什么朝廷朝廷,三个月了一仗不打,只会吃。你那三千石能算个屁啊,够他们耗的吗?!”
她并未发作,只是依旧平和笑着:“看来长老对于军事很有见地,不若把长老塞进米袋子里,一道驰□□河关指点江山去。如此,长老口腹之欲、交河关之危也就都迎刃而解了,岂不双赢?”
“你少跟我在这儿放屁。绝云派穷过,苦过,没饿过!若折你手上,我看你如何对得起全派,拿什么颜面去见祖师爷!”
她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同感同感。横竖今日起全派上下也是无事,不若随本掌门到后山开荒去?挖挖野菜,打点野鸡野兔什么的。”
“后山?后山到处都是灌木刺藤,走不了几十步,衣裳都该划烂了,开那劳什子做什么!”
两个弟子自远处匆匆跑来,扒开人群挤进来,慌里慌张:“长老,掌门,山门外聚了大批民众。”
为首的老头阴阳怪气:“告诉他们,掌门有令,山门不开!有银子不赚!回去吧。”
弟子连连摆手,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手上拿着咱们张贴的告示,说是来后山开荒的。”
一名弟子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告示,恭敬递给长老。
长老狐疑地上下扫一眼,气得险些厥过去:“绝云派诚募百人开荒。一人一天工钱折五升米。开荒所得野菜,野味……还皆可自行带回?”
“你你你……你这是要搞垮绝云派!”
“来了多少人?”掌门问。
“七八十人吧。”弟子答。
“效果还挺好。”她点点头。
人群之中不知从哪冒出一句:“绝云派的粮仓本就不富裕,你捐了三千石,现下又做这等慈善,岂不是要拿全派的肚子去填你的美名!”
此声一出,众人皆附和,声讨掌门。
这些日子她的多番改革之举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正愁没机会翻盘,如今人多力量大,自然是蜂拥而上。
她又打了个哈欠,掩不住困倦:“是吗?我前两日做了个梦,梦见祖师求我住手,说绝云派的粮仓满满当当,再塞要炸了,我这才出此计施舍些许。”
“你简直是放肆!”
她闲淡的目光一转,冷光掠过,睨他一眼:“长老领着这么多人在掌门门前大放厥词,到底是谁放肆!”
片刻噤声之后。
她不给脸,老头便也壮着胆子,以长老之资,更大声地训斥她:“若是绝云派有一人挨饿,你自请下台!”
“可以。绝云派任何一个人吃不上四菜一汤。这掌门,我就不当了。”
她话锋一转,脸色阴沉,抱着手臂走近两步:“不过,本掌门的脾气耐心也就到这儿了。今日后,谁再生事,依门规杖三十,逐出绝云!”
众人沉默,不敢应。
她目露寒光,扫过众人:“怎么,有胆子来闹事,没胆子应战?”
“很好,那不必赌了,我便当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掌门面前撒野。”
“松风,冲撞掌门该如何处置?”
“回掌门,罚禁闭一月。”
“赌就赌!”老头在众人撺掇的目光下高声道。
那长老正要举起拐杖来指点江山,却又听得一弟子连滚带爬跑来,脸上如见了财神一般大喜。
“长,长老!”
“仓库满满满,满的!比之前多多多,多多了!”
她擦了擦眼角困倦的泪水,朝后山而去,边走边叹:“果然是祖师爷显灵啊,这掌门有的人啊混了半辈子也没混上,我呢,想不当都不行。”
一帮人瞠目结舌,闹了个没脸,等她走远,便也跟着去了后山,看看她到底搞什么古怪。
松风小步子跟在她身后,小心提醒着:“掌门你少打两声哈欠,免得叫人晓得你昨夜做贼去了。”
她扭了扭肩关节,疲乏地哎哟一声:“昨夜扛米扛得我腰酸背痛,今晨起来还落了枕,赶明儿去找乔玉书给我灸一灸。”
松风问:“如今米有市无价,你昨夜带人蒙面闯入奸商的粮仓,以市价强买强卖我尚能理解。只是你若有心做慈善,一人发五升米便是,何必要人来做劳工?况且后山也实在没什么可开荒的。”
“你见过灾年吗?真正的灾年。”她沿着石阶而下,远望蜿蜒隐去的山路。
她回想着十多年前那段模糊的过往:“大旱过后,千里良田的青州几乎颗粒无收。连最奸贼的米商家粮仓里也数不出一粒米。”
“那时候,我爹爹几个月没有一单生意,手里有再多银子也换不到一碗饭。”
“有人都快忘了米长什么样子,千里外却有人拿米去酿美酒。”
“朝廷的赈灾粮盘剥了一层又一层,分到我们的手里的粥,掺了石子与糠皮,水清得能洗脸。即便是这样,我们也感恩戴德,不敢说什么。”
“五升米不多,可也足够一家人吃上好几天。按照以往的米价,也不够咱们雇个劳工干一天的力气活。”
“我之所以让他们出力,是想让他们有尊严地拿回这五升米。他们不欠绝云派的,绝云派也没白占他们的。”
松风点点头:“好吧,只是可惜了后山,地要被翻得乱七八糟了。”
梁惊雪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今年的米荒虽起于暴雪酷寒,可并未影响万物自然生息。当然,中间也有国战的原因,可究其根本,完全是奸商四处散播恐慌,哄抬米价所致。”
“我敢这样放米也正是赌米荒很快就会过去。”
山腰的风穿过错落的林梢,送来复苏的清新之气,她深吸一口,徐徐道:
“可是倘若有一日,真正的灾年来了,绝云派又该如何呢?”
“只依托于旅游进香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绝云派,在大周繁荣兴盛时,自然是腰带宽松。可若百姓自己都吃不上饭了,绝云派也不过是风雨中飘摇的无根浮萍罢了。”
“粮食,是绝云派的底线。”
她话音落定。
“所以……掌门的意思是?”
梁惊雪走停了,双手一拍他肩膀,凝视着松风的双目,郑重道:“要!有!地!”
刻在汉人骨子里的血脉,种田!种田!种田!
松风恍然大悟,不由拍起马屁来:“果然阴险,不愧是你。不仅低价雇了人来开荒,大善人也给你当了,还弹压了那群坐吃山空的老东西,一石三鸟啊。”
“怎么说话的,我好歹也熬了大夜去当了一回贼匪头子。”梁惊雪敲敲他的脑袋。
继而又沾沾自喜补充道:“是四鸟。我昨夜带人抢的那户粮商,不是随便选的。他们从前在花船上见风使舵围剿过我,我只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以常价强买强卖而已,已经很给面子了。”
“有仇不报非君子,”她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拍在松风手里,“这些个,都是花船上围剿过我的。”
松风扫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这都是白水城的大人物啊!”
她仿若没听见一般:“明夜开始,有粮的咱们抢粮,按常价折现银给他,没粮的咱们抢银子,按市价折米给他。”
松风连连点头:“行,告诉兄弟姐妹们,跟着掌门,有肉吃。”
“不。是梁有多大胆,饭有多大碗。”
等二人行至后山山脚,她门下的弟子已然根据她的指示领着百姓开荒,抡锄头的抡锄头,扛铁锹的扛铁锹,干得热火朝天。
一旁临时搭建的摊子边米袋拥挤,一缸缸山泉水码放有序。
亭霜正对着图纸分配地块,见她来此,放下手里的活计飞奔而来。
“掌门,都安排好了。还有捐出的三千石粮草,也备下了,何时报与白水城府衙?”
“不报府衙。”
“不报?”
“这趟镖,我亲自押。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劫我的镖。”
“这不合国法,咱们也近不了交河关半步。”
“谁说送进交河关?押至最近的金石城府衙,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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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关的风掺了沙子,再细皮嫩肉的人到了此处也糙了起来。
大凉夺了百车粮草,已经接连两日闪袭交河关附近两座小城,重伤守城将领,又夺了不少金银军械,扬长而去,更放言大周将士皆是不敢战的鼠辈。
交河关将士一时间群情激动,恨不能冲出城外与敌军厮杀。可敌人实在灵活,先前几次交锋都如有神助,比泥鳅还滑溜。
“交河关内有奸细。”
化名李石头的将士在刘副尉的营房里斩钉截铁开口。
刘副尉恹恹道:“将军,如今不是在你手底下,不可贸然行事。”
“听说都尉日日与大凉女子左拥右抱,确有此事?”
“是,俺也瞧见过几回,不过那都是人家私事,军中……也正常。将军怕不是想夫人了吧?”
李焉识脸上露出一阵不自然的神色,抬高声音:“我是说,大凉女子,大凉!”
刘副尉依旧自说自话:“诶,将军,你若没整那一出,此次出征夫人定然要随军上阵杀敌,她哪儿闲得住啊。将军,你这就是自己作的。折了夫人又赔兵。”
李焉识心知再争辩也捞不回脸面,直截了当道:“你暗地里查查,那几个女子什么来头。”
刘副尉这才换下打趣的喜色,正经道:“早就查过了,出入都尉营房的女子,除去都尉夫人以外,便是那两名大凉女子,一个十七,一个十八,这二人都是先前交战,大凉撤退留下的奴隶,听不懂大周话。”
外头的风卷过,沙砾拍打着窗纸,沙沙响。
“奴……隶?”
他还要说话,被刘副尉打断了:“天高皇帝远。咱们人在屋檐下,矮人一截就得低头。有些事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
“对了,听说咱不剩几天的口粮了。俺这儿……吃得还行,将军你要是吃不饱就来俺这儿。”
“你的药丸若短缺了,得早早支会俺一声,好想办法找人捎来,这儿不比家里什么都齐全。”
他坐在桌边,沉默地点点头。又从怀里取出那枚平安符来,对着呆呆地望。
自正月初一离开白水,这枚平安符便不知何时又揣回了他怀里。
他手指摩挲着歪歪扭扭的新针脚:“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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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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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四菜一汤,吃饱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