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向来民风开放,且女子为尊,自然不会对其多加限制。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城中一道小河亦被染成了赤橙色,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城阙,一座拱桥横跨其上,甚有意境。
舒砚懒散地漫步在桥上,身旁几个女子笑声阵阵。
斐然转头,见舒砚兴致缺缺的模样,不由过来扯过她的手臂,略带不满地打趣。
“怎么,才一会儿没让你回家,就想你家那个小郎君了?”
舒砚回神,睨了斐然郡主一眼,嗔怪:“妮子休得瞎说,算起来我还是你姐姐,怎的没大没小?”
斐然郡主嬉笑个不停,同一道的姐妹们闹了几句,最后有人摇头失笑。
“成了家便是与我们这些闲人不同。”
“义明从前也惯爱与我们厮混到一处,如今倒是与我们泾渭分明了,反倒显得姐妹几个不务正业似的。”
舒砚神色未变,任由斐然郡主拉着自己过了桥去,听到那几个小姐妹的打趣也不恼,神色倨傲。
“若是羡慕,回头叫你们阿娘也去说一门顶顶好的亲事来,休得拿我玩笑。”
另一个容貌娇俏的女子过来拉住舒砚的另一只手臂,亲昵地捏了捏,像是掂量她是不是瘦了。
动作的同时,嘴上却没停,接话:“哪敢和我们舒小君比?什么样的人物,能越得过你家那位去?”
未等舒砚回话,斐然郡主赶苍蝇一般拍了那人两下,抱着舒砚手臂的动作紧了紧,佯装恼怒。
斐然:“可不许你扯我们义明姐姐,义明姐姐前儿个身子才好利索,哪禁得住你牵来扯去的?”
那女子也知道斐然郡主和舒义明关系亲近,往常几个人出来的时候,斐然郡主都像膏药一样黏着对方,两个人活像个连体婴儿。
便是金翎首辅舒庆娴舒大人也曾打趣过——斐然这么喜欢你姐姐,日后成婚,也将你姐姐绑到府上去,可好?
那个时候斐然年纪还小,得了种水好雕工精湛的玉佩,也想摔成两半将东西一分为二,让义明姐姐也能够拥有。
可玉佩掷地后四分五裂,斐然郡主不知所措地呆傻在原地,看着玉佩并未像自己设想得一般分成完好无损的两份,第一次知道了——
原来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她的预想发展。
即便她的母亲是皇亲国戚般尊贵的定山君。
河水倒映着几幢繁华的小楼,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时有丝竹管弦伴着旖旎的香气弥漫,繁华的天枢城灯火通彻,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走到常来的酒楼时,斐然还在提着这件事,末了迈过门槛,望着人声鼎沸的酒楼,感叹般说了一句。
“碎玉难合啊。”
酒楼内,斐然带着几个人寻了一处热闹的地方坐了下来。
酒楼内饭香四溢,偶有高谈阔论的声音夹杂着阵阵乐曲,一扇屏风阻隔了人们的视线,笙曲柔情悠扬,富丽堂皇的一片热闹。
茶饭量酒博士们招呼着食客,手臂上排开几个碗匆匆来去,碗内食物却没撒出来分毫,舒砚不由得多注意了几番。
落座后,斐然郡主熟练地点菜,金丝肚羹、紫苏鱼、炒蛤蜊……
浓烈的酒香在琉璃碗内绽放开,姐妹几个一路上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人却一直安安静静的,此刻也承担了舀酒伺候的角色。
她如此,众人都好似习惯了一番。
那姑娘从注碗内将就舀给众人,琥珀色的液体在琉璃盏内泛着粼粼光泽,待到了舒砚面前时,那姑娘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有几滴撒了出来,那姑娘脸色登时白了白,含怯地抬起头,偷偷看了舒砚一眼。
只见舒义明一只手撑着下巴,兴致勃勃盯着斐然郡主,后者言笑晏晏,两个人心情都很好的样子,没注意到她的失态。
姑娘松了一口气,继续倒酒。
收回手时,舒义明缓缓觑了她一眼,暗含打量。
半晌,那威风赫赫的舒小君终于开了口,问斐然郡主道:“斐然,还没问过这位是……?”
斐然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我阿娘军中副将的丫头,叫李无霜。从前一直在老家养着,最近才接过来。”
舒砚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了那怯生生的丫头一眼。
“无双,是个好名字,”她对小丫头说,“你阿娘对你期许很大啊。”
小丫头忙正色回话:“……是霜雪的霜,舒小君误会了。”
说完,脸色倏地一变,极为害怕地缩了缩。
斐然郡主揽过她,嘻嘻笑了一声,状似安慰,可李无霜在斐然的怀里却是动也不敢动。
博士来上菜,斐然忽然靠近舒砚,耳语。
“这丫头不是李副将的亲女儿,是亲戚家过继来的。李副将一辈子都躲男人远远的,不想生养,又怕老了没人承欢膝下,这才过继了一个小丫头。”
舒砚端起琉璃盏啜饮一口,挑了挑眉,显然很意外。
不受宠的幼女,养在乡下,豆蔻之年回京。
舒砚凝视着斐然灼若桃花的面容,心里一点点浮现起警惕与寒意。
那样天真烂漫的面孔,那样一双精明的眼睛。
她,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还是……这李无霜的身世,只是恰好和自己相似呢——
出神时,斐然又用手肘碰了碰舒砚,道。
“我知道你嫌她出身上不得台面,权当带了个丫头了,打打杂不也挺好的么?”
而后斐然又扬了扬下巴,舒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叫李无霜的小姑娘正殷勤侍奉着,一直没有动筷子。
舒砚不动声色放下琉璃盏,斐然郡主收回视线,似是征询似是无奈地看着舒砚。
“你怎么想的?”舒砚问斐然道。
斐然低声絮语:“母亲有意提拔李副将,我带着她女儿吃喝玩乐,也算是给李副将面子了。”
提拔——
舒砚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斐然见她如此神色,只以为义明姐姐在为了自己委曲求全,心里不由高兴几分,连忙汤碗,亲自盛了羹汤送到义明姐姐的面前。
得了一声谢,斐然喜滋滋地喝着酒,视线不住往屏风后面瞟着。
一扇屏风透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玉面郎君抚琴,格外动听。
舒砚执箸夹菜。
不安分的节度使,手握重兵的新秀,陛下另眼青睐的贤才新贵……
定山君纵然曾有汗马功劳,可先帝晚年后,定山君便久居天枢城,几乎未再见过塞外的风光。
先帝身体还康健,并未病重时,得了空就将斐然郡主叫到宫里,年幼的斐然也是个上房揭瓦的主,先帝却从不对其恼怒。
先帝说——斐然小女,犹如朕之爱子,摘星送月,不过尔尔。
朝野上下遍知,斐然郡主什么都不需要做,她注定会拥有一切。
于是在十几年的光阴中,斐然郡主真的什么都不做了。
碗中多了一些吃食,舒砚抬眼撞进了斐然浅笑的眼眸中,她只是那般含笑看着斐然,什么都没有说。
群狼环伺的权柄,后继无人的忧虑。
人人都说定山君和金翎首辅舒庆娴,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当真如此吗?
舒砚将菜送进嘴里,各取所需,世人都懂的道理。
……
斐然郡主痛饮几杯,笑道:“许久不曾这般过瘾,还得是有义明姐姐作伴!”
茶饭半饱,桌前已经有闲人上前逢迎。
这些闲人多半会在酒楼里伺候侍奉,听有权有势的主使唤,以此来求得些赏钱。
斐然郡主眼睛有些直,对人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把那个弹琴的叫来。”
那人一怔,有些犯难:“贵人……这玉山郎是酒楼的琴师,不是什么花郎,小人有心无力……”
斐然郡主切了一声,起身就要去屏风那捉人。
与舒砚和斐然随行而来的姐妹,有些好整以暇准备看热闹,如李无霜样的人瑟瑟发抖,抬手似有阻止之意,却还是瑟缩着躲到一边去了。
舒砚看着斐然郡主向屏风处走去,攥着杯盏的手动了动。
酒楼的博士出来打圆场:“客人需要什么?小人为您取来,您请坐,休劳烦您亲自动手……”
斐然甩开她的手臂:“我要你们的‘玉面郎’陪我。”
“贵人,玉面郎就是个唱曲的,上不得台面……”
斐然郡主已现愠色,舒砚适时起身,按住了斐然郡主的肩膀。
这是个极为冒犯的动作,斐然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过。
斐然郡主神色恼怒转过头,见是舒义明,先是怔了一下,旋即浮现起更大的不悦,一把甩开舒义明的手,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同时,道:“义明姐姐要做什么?”
舒砚稳在原地,竭力压制着心中的冷意,上前压低声音。
道:“你看上那玉面郎了?”
斐然嗤笑一声:“一个花郎而已,装神弄鬼,我看不惯这等下九流的胚子故弄玄虚。”
说罢,往屏风那觑了一眼,其余几个姐妹见舒义明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连忙半哄半劝地将斐然拉了回去。
几个人的骚动自然引起了一番围观,掌柜的站出来打圆场,又说赠菜品赔罪,众人骚乱才小了一些。
再抬头看,玉面郎已经不知道哪去了。
斐然的声音还在响起。
“义明姐姐不是也最讨厌这些下九流了吗?我叫玉面郎作陪,难道不是抬举他?!”
斐然郡主怒气横亘,像一把刀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