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死于太阳 第140章 悬日如针 （八）

闻霄听到这名字便是眼前一黑，恨不得抓起发上的木簪扎死他。

妙欲亦是感受到眼前姑娘对自己浓烈的恶意，道：“我且问，有招惹过你吗？”

闻霄挣了挣胳膊，被红线束缚，根本没法给他一拳，只得恼火地垂下手。

妙欲笑道：“这般修罗之景，你还有心思同我怄气，我见你不是没有求生欲，怎的如此三心二意？”

他讲话颠三倒四，闻霄也听得七荤八素，只管压抑自己滚滚而起的怒火。

妙欲又补了一句，“哦，你这丫头想要的不少。不过不久之后，一切都会化作齑粉，你想要什么都没咯。”

就算妙欲不说，闻霄也已经清楚她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诸神陨落之日，也是东君临世之时。无论是她方才见到的日海相搏，亦或是天崩地裂，都是神明斗法！

妙欲贱兮兮地问，“小丫头，我们神明都难以幸免，你**凡胎，还不速速去与你那同胞抱团取暖，与我怄气是没用的。”

闻霄敛眉，觉得他阴阳怪气，话里有话，便矜傲道：“那你呢？太阳要杀我们，自然你也逃不了。”

“他可杀不了我。”妙欲仰天长笑起来，他一笑，自己的身形散了，又化作雾蒙蒙一团，良久才重新聚回秃顶老头的形态，“天地混沌初开，万物有灵，才孕育了我们这些神明。正是因为世间的**浓烈不散，才会有了我。我若是死了，他也活不成，可他死了，我依旧活着。”

闻霄恍然，难怪千百年后，在苦厄降临之际，她依旧能看到妙欲这厮霍乱人间，原是他根本就没死。

若是如此，以此类推，世上只有两个神明东君动不得，一个是妙欲，另一个便是——缘中仙人！

“缘中仙人掌天下因果，断了因果便是乱了始终，一切都不复存在，所以他才……”

闻霄不禁望向她来时的方向，大水一路蔓延，已经直直淹了过来，却不见得那个风姿清逸的仙人。

“丫头聪明。”缘中仙人身子一横，几乎是躺在云上，在末日之下悠闲得出奇，“那家伙受人供奉做了仙人，估计去天上拼命去了。真是敬业。”

“你为何不去？”

“我为何要去？有人供奉我吗？换句话说，吃了供奉就要去拼命吗？”

闻霄捻着衣角上的柱子，思索片刻道：“你觉得，太阳会放过你吗？”

妙欲摇了摇头，“我早已为自己留好了后路，丫头，你且随我来看！”

说实在的，闻霄不太想跟他走。但妙欲纵身钻入云里，不见了踪影，只有一股奇异的力道在扯着自己，要将她从红线之中挣脱开。

红线紧紧缠绕在闻霄的四肢上，灵蛇一般漫过她的腰身，和那无形的妙欲搏斗。妙欲终归还是强大一些，斗赢了红线，闻霄整个人被从线团之中卷了出去，一头扎进滚烫的云层中。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后山。”妙欲的声音在闻霄心底响起。

他们越过山的时候，只见山道已然人满为患。大水疯狂灌入山川沟壑，在暴晒之下，竟要被太阳蒸干。

这座山仿佛有灵，山外之人，乃至飞禽走兽，都在暴晒之下死去，偏偏山上的生灵安然无恙。

闻霄问，“这座山到底有何神奇之处，为什么能庇护他们？”

妙欲道：“丫头，天上那家伙，万万年照耀世间他不能满足，他怕天道，怕陨落，便要逆而行之。他知道我和缘中不能死，人也不能死。”

“为什么？”

“这世间有水神，有花神，风雨雷电皆能凝聚成神，唯独你们人不能。”

说得倒是这个理，闻霄只听过封侯封王，还没见过哪个大活人封神呢。

“知道你们人为什么不能吗？”妙欲像个夫子，循循善诱起来。

这倒是把闻霄隐藏多年的学生气激发起来，十分认真地思考过后作答，“人太灵了？”

“答对了。”

闻霄脑海中响起个清脆的响指声，震得她满头嗡嗡作响。

妙欲道：“混沌初开，万物的灵气逐渐积聚，才有了如今诸神共生的画面。可你们不一样，你们一直都在，你们是真正的天地的子民。”

闻霄接道：“若是天地的子民死去，一切秩序都会乱掉，不久之后就会……”

天地合一，重归混沌！

妙欲又打了个响指，震了闻霄一下，表示对她的赞许。

若真是如此，怕是所谓的东君临世，都是一个更大的骗局。什么阻止天地重归混沌，都是谎言，只有人活着，天地才真的不会重归混沌！

再想想诸神陨落的后世，人类竟忙着自相残杀，简直荒唐！

可这么大的谎，到底是谁制造出来的呢？京畿知不知道，人才是阻止混沌的唯一出路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闻霄已经轻轻降下身来，来到了山的深处。

这里飞瀑急湍，仙鹤飞舞，水流从山缝之间斜着流出，云雾缥缈，灵气斐然，却也因末世之景变得被红光笼罩。

闻霄方站稳，便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姑娘从瀑布之后绕了出来。他们个个神色凝重，见到闻霄，神色有些错愕。

其中一个老者率先站出身来，道：“你是哪里来的，谁让你闯入后山禁地的？”

闻霄匪夷所思地看看身后，早已不见妙欲的踪影。她只好拱手道：“我自己来的，没有谁指使。”

“你、你……”老者气的吹胡子瞪眼，没见过这般理直气壮的人。

他们中间那姑娘倒是想得开，道：“无妨，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好奇闯进来也是正常。”

“可是……”老者还想同她辩驳。

姑娘便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喝令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劝降寒山一脉！”

几个人立即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闻霄听了半天，拼拼凑凑，竟凑出个惊天动地的真相！

原是太阳感悟到天命，发觉自己长命有终，想要逆转天道。于是诛灭万神，打散了天地间重新聚集的灵力，才会有如今的末世之景。

眼前这一堆人，怕是人族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凑在一起，想出个阴毒的法子。

既然太阳不能没有人，人也不能没有太阳，不若年年岁岁奉献鲜血，太阳汲取了这些鲜血，不断壮大自己，永远地照耀世间，也就停止了杀戮，保全了这些人的性命。

根本没有东君逼迫人们献祭一说，无非是这些贪生怕死、有权有势之人，自己为平民百姓编织了个神话，供后人去信奉。总归献祭不到他们头上，他们自可以子子孙孙高枕无忧。

闻霄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实在是忍不住，扶着青石呕吐起来。而这群有权有势之人，便好奇地盯着她。

“你没事吧？”其中一个老者走了上去，试图扶她起身。

闻霄一把推开他，“别碰我！”

“你凶什么？”

“你们、你们太恶心了……”

闻霄看了看远处，她置身山谷，看不到外面在太阳的暴晒下到底是如何惊悚，可她却能看到山谷口的天，缓缓升起一轮月。

是后世朝思暮想、却再也见不到的月亮！

闻霄质问道：“你们可知……缘中仙人想要救你们？”

姑娘平静应道：“我知道。”

“你们如此，岂不是背叛了他！”

“仙人是仙人，人是人，他不能死，我们却命如草芥。”

闻霄声嘶力竭，吼到嗓子里尽是血腥气，“太阳亦是不敢杀我们！人死了，天地重归混沌，他也活不成，他在骗你们，他只是想要你们的血！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可是，若是反抗，要死多少人呢？”

眼前的姑娘看上去与闻霄一般大，能与其他老者同堂论事，必有惊世的才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冷静地像块冰，寥寥几句定了众人的生死。

“我来同你算一笔账，十年死一小批人，和冒着亡族灭种的风险去反抗，你想选那个？”

一行泪无声地从闻霄的脸颊上滑下，滴落在泥土里。

真是可笑，千百年过去，人们去纠结、去厮杀的问题，翻来覆去，竟还是这个。

拼死一搏还是奴颜婢膝，闻霄素来是想不明白的，可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她恍然有了答案。

“我宁为自由而死，也不愿踩着同胞的血活下去。”

几个老者嗤笑起来，声音极为刺耳。

这笑声倒是唤起闻霄几分神智，她突然在想，这群人为何能看到自己了。

闻霄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身上的衣衫也不是在陈水的那一身。

她穿着一件皮子，双腿用毛皮笨重地绑了起来，头上是毛茸茸的小毡帽。她的手指骨因为常年生活在严寒之地，变得粗大，甚至说话的嗓音，也浑厚起来。

闻霄跌跌撞撞跑到水边，看到涟漪荡起的水面之上，映出了自己的脸。五官仍是清秀的五官，可她完完全全变成了……铸铜人的模样。

她变成了自己的祖先，站在这群掌权者面前，要为天下人言一个自由。

闻霄因震惊剧烈地呼吸着，缓缓转身，看着他们。她察觉出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恶意。

其中一个老者站出来，道：“李大人，她似乎是铸铜人。”

她姓李！难道她是李芜的先祖！

闻霄颤了颤，目光死死揪着那姑娘不放。

姑娘笑盈盈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闻……”闻霄突然语塞，干脆把父母的名字拼凑在一起，“闻清。”

“闻清。”姑娘笑着走近了她，“日出东方，你是这大荒里，第一个献祭的人了。”

声音似是鬼魅低语，闻霄哆嗦了下，便觉得腹部一阵尖锐的疼痛。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滔天恨意弥漫上来。

“懦夫，叛徒，你的作所作为，要人类世世代代付出代价！”闻霄断断续续骂着，捂着伤口呕出了大口血。

她昏迷前，看到了天边的那轮圆月，清辉明净，可与太阳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