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死于太阳 第123章 长松卧壑 （三）

闻雾站在一个摊子边上，她总是穿得十分利落，与周遭嘈杂的烟火气融为一体。她的面容与闻霄越来越不像，双眉修得高高扬起，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决绝。

“这是我们几个费劲心思弄到的。你拿着这个，穿得潦草些，会被当做京畿难民，以后在那里安然度日便是。”

闻霄疑惑地握着这张薄纸，这几个人真是胆大包天，或者说是手眼通天，竟然给她在京畿伪造了一个假身份！

“京畿许多人都听过我的名字……”

“你运气好，兰和豫真的托关系在京畿打听到了个同名同姓的人，是个卖酒家的女儿，只是年纪小一些……刚好你离开了三年，差不多能对上。”闻雾似是说到烦心事，轻叹一声，“猜你也不愿改名的。”

闻霄却摇了摇头，“我……不能接受。”

“你得接受。闻霄，你刚刚醒来，你不知道这世间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变化，过去的记忆纵然美好，可是已经留不得。”

闻霄执拗地问，“那你呢？祝煜呢？兰兰和宋袖呢？你们不是已经和京畿开战了吗？”

闻雾艰难地吐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都脱不得身。”

“那我也不会走。”闻霄斩钉截铁道：“从我赴死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京畿靠不住，所谓的神明靠不住，我们不能期待一个又一个英雄站出来拯救我们。大堰要我献祭，乌珠要乌润来拯救，到底要搭上多少性命，我们才能安心活下去？”

闻霄说着，不禁愤慨起来，想起那个阴云密布的天幕下，李宥借神明之力出现在天空之中，对大堰下了死亡的判决。

“我从未觉得东君是好的，我去京畿与送死有何区别？”

祝煜不知何时出现在闻霄身后，声音低沉而又沙哑，“她只在乎秩序，只要你安稳躲在那，她不会为自己节外生枝。”

“可我没办法原谅！你们也没办法原谅！所以你们向她宣战，我也会向她宣战，我们是一样的！”

闻霄剧烈呼吸着，脑海中已经开始幻想他们推翻了京畿统治的那一刻，神像倾塌，宫宇焚毁，在火海之中人类冉冉升起，他们将成为这世间全新的神明。

到时候，人人都是主宰自己生命的神明。

除此之外，闻霄也有一些私心。或许他们会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到时候，闻缜的冤情彻底被洗刷，她会让人们知道，她的家人不是渎神之人，是一个个有着自由灵魂的英雄，他们的丰功伟绩将回荡在世间，他们的精神将永垂不朽。

三个人一同朝前走着，谁也没有将这段对话继续下去，唯有那张京畿的假户籍，夹在闻霄的指缝里，多余而又尴尬。

闻霄便开始神游天外，打量着周围的屋舍。她总觉得乌珠城虽热闹，却有些古怪，又说不上哪里古怪。

恰好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不留神踢到了地上的筐子，自己摔倒跌进了一个卖首饰的摊子里，顿时街上乱成一片，吵嚷尖叫起来。

闻霄几人忙去帮忙，把妇人和孩子拉起来反复检查，所幸毫发无损，再看那摊位，倒是被撞了个尸骨无存。

摊主也是个妇人，忍不住叫骂道：“你怎么走路的？你瞧瞧我的摊子。”

闻霄便在中间拉架，“得罪了，她抱着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看看多少钱，到阚氏药局去取，我赔给您。”

她说完瞧了瞧祝煜，祝煜无可奈何地抱起胳膊，“记我账上。”

闻霄顿时两眼放光，“你发财啦！”

祝煜正色道：“谷宥也是要发我薪水的，好吗？”

“可以哇，祝大人，以后就靠你这棵摇钱树了！”

祝煜道：“先把你眼里闪烁的金光收收，财迷。”

他们一齐帮摊主收拾完，继续并前走着，尴尬的氛围已经缓解了大半，只是依旧没有人说话。

闻霄微微仰头，只能看到祝煜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他锋利的下颌线。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你是苦厄之人？为什么苦厄之人才能解除诅咒？”

“三年你都没弄明白？”

“也没人替我答疑解惑啊。”

闻雾道：“谅解一下吧，刀架在谷宥脖子上蹭破了皮她都不说，她估计是真不知道。兰和豫和宋袖也查遍古籍，的确没有任何关于苦厄的记载。”

闻霄目光黯淡下去，“谷宥也不知道啊。”

“你有别的想法？”

“没有没有。”闻霄立即打起精神，“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兰兰和宋袖？他们知道我活了吗？”

祝煜恶狠狠地揪起闻霄的脸颊肉，道：“别死了活了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闻霄哀嚎一声，“能能能，祝将军饶命。”

祝煜这才作罢，松开手看闻霄怜惜地搓着自己的脸。他忽然觉得，闻霄开朗多了，似乎积蓄了多年的担子，在她从高台坠下的那一刻，得到了解脱。

或许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她很幸福。

闻雾凝眉，道：“你有所不知，乌珠城就隐蔽在大堰附近，幸好你解放了那些工人，战火四起，他们也没有懈怠，大堰的云车还能一直畅通。”

闻霄兴致勃□□来，“这是好事哇，那我岂不是立即就能回到玉津了？”

说起玉津两个字，闻霄甚至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闻雾道：“不要你去，他们自己会来。”

“来乌珠吗？”

“嗯。谷宥要见他们。”祝煜深吸一口气，看着天边的浓云。说起来，他们很久没见过灿烂的太阳了，祝煜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闻霄，北崇选择站在京畿一边，已经打了一年多了。”

闻霄设想过和兰和豫重逢的画面，一定是在玉津，须得是南坊的一家酒楼，四方漆木桌上，景蓝炉子里煮着翻滚泛白的肉，热气氤氲着每个人的眼睛。她能隔着热气，看到兰和豫那张漂亮的脸。

现实是，她坐上了云车，一路摇摇晃晃出了乌珠城，来到了附近一个荒凉的小镇。

闻霄问坐在身边的池尧，“这是哪？”

池尧在一旁抱怨起来，“我怎么知道？”

“那你来做什么？祝煜让你看着我？”

“莫名其妙。”池尧蹙眉，指了指远处一座小山坡，“我来这里送药材，这里在打仗，山都烧秃了。”

闻霄无奈地别过头去，环顾四周，发现这座无名小镇当真与乌珠大为不同。它像是一道屏障，屹立在乌珠之前，守护着乌珠的安生日子，自己却已经千疮百孔。

路上黄土飞扬，激得池尧咳嗽不止，“怎么脏成这样？”

不止是脏，这里连城镇百姓最起码的生活需求都没办法满足，难民在路边躺着，穿着褴褛的衣衫，啃一块拳头大小的饼子。闻霄一身干净衣服站在中央，反而有些羞耻感。

一声急促的吆喝声，闻霄有些没听清，只看到两侧的人歪歪扭扭站起来，朝路两边散去。

不知是谁一把将闻霄拉到一旁，闻霄踉跄两步，回首望去，竟然是宋衿。

三年未见，宋衿倒是没什么变化，一身霞紫色的衣服和难民一样破烂不堪，脸上挂着泥污和血痕。

她嘴一开一合，似是说了什么，闻霄没听清楚，她的声音完全被远处的马蹄声掩盖下去。

这次闻霄听清到底在吆喝什么了。

“前线伤员经过，闲人退散——”

一个士兵骑在马上急奔过去，边跑边高声吆喝着。闻霄朝他身后望去，竟然是长长一排车队，马车上躺着满身是血的战士，他们神色痛苦，身体蜷缩，又因为人数太多不得不拥挤在狭小的木板车上。

他们经过的地方，滴下了一排狰狞血迹。

可这样惊悚的画面，路旁的百姓已经见怪不怪了。

运送伤员的车队十分长，一直没有等到尽头。

直到最后一辆车离去，难民们垂头丧气地起身，找了块干净的地皮，又团起身子坐了回去。

眼前的画面太过骇人，闻霄几乎忘记了宋衿还站在她身后。

宋衿便装腔拿调道：“闻霄妹妹，好久不见啊。”

闻霄这才回过神，一脸嫌弃地后退两步，“你怎么这样喊我？”

“我想，你现在虽然还活生生站在这，但是没名没分的，我叫大人也不合适了。总归闻家和宋家也是世交，叫声妹妹肯定没错。”

闻霄难堪地笑了笑，心想，你这人还真是势利呐。

她看着宋衿精致漂亮的脸，虽因战乱有些狼狈，但精气神极好，想必这三年她过得极度称心如意的。

闻霄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她开始恼火宋衿的从容，但一切都是她的推测，她无法说宋衿什么。

宋衿轻声叹道：“早知会出这些破事，就不邀你来了。”

“什么破事？你是说打仗吗？”

“呦，你还不知道呐，那我先不说。”宋衿从容地两手交叠在腹，拖了拖发髻，道：“你想参观参观这里吗？不过现在到处都乱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

闻霄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没什么堂不堂，司不司的，我就是个统领，能帮衬着将军们打仗的人。”

“我以为你会爬得更高。”

宋衿垂眼，淡淡地说道：“这也没什么，棒打出头鸟，战乱时候闭些风头是好事。”

闻霄蹙眉，狐疑地盯着宋衿。

她绝不是怕事的人，比起至高无上的权利，这点风险对宋衿来说，不过是洒洒水。

“所以你选择躲？”

“躲不了喽，谷宥喊我们来，我们却被栓在这破城里，兰大人那边出了些意外，这守城将领的位置，我不想要，也会落到我头上。”

闻霄心下一惊，“兰兰出了什么意外？”

宋衿挑了挑眉，“呀，说漏嘴了。也不是大事，你不要担心啊，她也不希望你担心。”

“你一定要让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吗？”

宋衿道：“中毒了，就是前天的事情。好端端的饭食里，不知道被哪个歹人下了毒。”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刺激到了闻霄，闻霄后撤两步，对眼前的人感到恐惧，颤声问，“兰兰……兰兰在哪？”

“朝西走。有个小营帐……”

宋衿话未说完，闻霄已经跑出八丈远，她一路疯了似的朝西方奔去，生怕慢了一刻，就看不到兰和豫的脸了。

营帐十分简陋，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城外西郊的营帐连绵成海，因此灰尘四气，忙碌的将士们咳嗽不止。

闻霄问了许多人，差点被当做贼人逮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到兰和豫的帐子。

她走到门前 ，撩开了个帐子角，忽然不敢往里走。闻霄屏气凝神，听不到帐子里有任何声响。

闻霄猫腰钻进帐子，看到个美人窝在个简陋的榻上。她不确定兰和豫是不是醒着，便蹑手蹑脚朝前蹭了两步。

“小霄，是小霄吗？”

闻霄听到榻上的人在虚弱发问，她却不敢应答。

“小霄，怎么不说话。”

那美人哆嗦着要起身，闻霄忙挂上欢快的神情，“是我是我，你快歇着，别动弹了。”

帐外天是一片蜡黄，厚重的帐子里，光线便更黄。微弱的烛火烤着兰和豫的脸，照着她的长发又黑又亮。

兰和豫很少穿素色，可她太虚弱了，虚弱到多一件衣裳都会被压垮，因此只能穿着件鸟羽般轻柔的里衣。她眼睛懒散睁着，没什么精神，未施脂粉的脸惨白如雪。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们不让我带你回家，说你只有在乌珠，才能醒过来。小霄，我们等你等了太久了！”

兰和豫木讷地看着闻霄，手慌乱地乱抓着，一把攥住闻霄的手。闻霄能感受到她美丽动人的模样下，隐藏着汹涌的悲伤。

于是闻霄小心翼翼坐在兰和豫身旁，“是宋衿吗？”

兰和豫倏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是不是宋衿下毒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