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潜回来了。
煦起雅消失了。
祂也不见了。
这片土地还会有新的神吗?
云霁不知道。
“弑神者会成为新神,这是不变的法则。”
“新的路,新的道,是出路,是归途。”
“旧天道已死。”
这是谁说的?又是说给谁听的?
不系舟一行人似乎看见了,一张几乎密不透风的网,精巧无双,无处可避。
那就用剑斩破这一切吧。
云霁如是想。
而在这之前,手上需要有把剑。
朋友,那就在此处分别吧。
待羽翼丰满时,你我在万丈高空重逢。
衔青书院,雾隐花下,众人又聚在了一起。
分别是为了再次相聚,就如这次相聚,是为了分别。
少年需要各自去找寻自己的那把剑。
世事漫溢如潮水,躲不了,就只能泛舟而上。
分别是为了下次相聚。
是为了去破这无处可避的局。
少年人初谙世事时总是不免阵痛。
若是无法避免,那就去享受这阵痛吧。
“哎,可惜莫染不在,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林深浅浅啜一口烈酒。
“她那次是真的被伤到了。等养好了伤,依她的性子,大概会杀回去吧。”游潜缩在乌日娜怀里,手上拿着杆烟,吞云吐雾道:“到时候,那场面一定很热闹。”
“不过……或说回来,我们就这样回昆州了,也不和两位伯母道一声别?”关萧是个礼数周全的乖宝宝,始终觉得这样有点不太好。
“呵。”林深轻笑一声,越想越烦躁,一把夺过游潜手中的烟杆,“要那体面做甚?我看她们这次干的事也没多体面。”
她就这样,一口烟,一口酒,漫不经心道:“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戏唱完了就该退场,赖在场上不走,那场面多不好看呀。”
云霁默默抽出她手中的烟杆,放在一旁,“好姐姐,少抽几口吧,给我留些。”
被伤到的,又何止是莫染。
可话说回来,哪个少年人入世时,不曾在泥潭里挣扎翻滚一番?
“说起来,你们打算去哪?”
是的,书院是不能再继续待了。
书院很好,可书院永远在天上。
人的脚终是要沾地的。
至于书院,就化作一抹剪影存放在心间吧。
出世的理想给人以入世的勇气。
“我大概……回甘州吧。”关萧道。
“我……我十四岁就学会了二十七式八声甘州,但始终没有自己的境界。我祖母关山月二十一岁悟”洗清秋”,疏阔澄净;母亲二十六岁悟“关河冷”,凄然遒劲,自有风骨;阿姊十九岁悟“物华休”,苍莽肃杀,万物凋零。我们关氏一脉,虽然人丁稀薄,但每辈皆有栋梁之器,譬如阿母,又譬如阿姊。可我……我的刀连境界都没有。”
“阿姊说是因为我阅历不足,我有时候会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在十九岁就悟出了“物华休”,那般萧条凄零的境界。”
“阿姐的刀永远向前,她的刀可以斩破沧浪,可是我不行,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斩断一湾春水。”
“入衔青以来,经历了这么多,也算是有些感悟,回去……再试试吧。”
年少的刀客饮下一盏清酒,看着温柔的月色。
月色亦温柔地回望着他。
“你呢?你去哪?”关萧看向林深,担忧不言而喻。
“我……”显然,林深也在思考,“我要不然……去苗州吧!”
“苗州?”
“是啊,我听说那边巫蛊之术盛行,我从小就对这个感兴趣,只是之前阿娘一直不让我去。说不定,我到时候拐个苗女姐姐回来,气死我阿姊!”
“云云你去哪呀?”林深显然对此很好奇。
“我回九池山。我这把小匕首出了点问题,我回去找我阿姊看看。”
小匕首,一把两次弑神的小匕首。
小匕首翻了个白眼,这能不出问题吗?
“啊?你也有阿姊?”林深才反应过来。
“是啊,我也有阿姊。”云霁意味不明幽幽道。
不愿多谈,她生硬扯开话题,“娜娜去哪?”
“我?”乌日娜刚刚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问道自己还愣了一下,“我要回青州,我哥哥想我了。而且我要回去让阿父再好好教教我鞭子。”
“尊父……”云霁试探着问道,关于乌日娜的父亲,云霁一直有个大胆的猜想。
“陶如格。”
果然。
云霁不再多问。这背后……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林深关萧对视一眼,显然,对方都没听懂。
游潜看着这几人的反应,忍不住笑出声。
林深摇摇头,算了,不管了。重要的事情她们会告诉我。
“说起来,小石头,你去哪呀。”林深拿酒杯敲敲游潜,游潜的嘲笑有些明显,林深决定拿她开刀。
显然,她对自己给游潜起的这个诨名很满意。
听见这个称呼,游潜也不意外,只是轻轻推了林深一把,算是表示不满。
“我回姑射山。”
“几天前,游蝶传书,说是我阿母也化蝶登仙了,我当时在幻境中,没来得及赶过去。”
云霁有些意外,闻言轻轻抱着她。
“我没事,真的。生者如寄,死者如归,我为她高兴,她回去了。”
“我和她们……都会再见的。”
“我只是……”游潜说不下去了,将头埋在云霁颈间。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我只是,还有些不习惯。”
“情绪是一种能量,快乐是,痛苦也是,所有的情绪都是有代价的。我享受了一定的快乐,就要承担一定的痛苦,”
“我只是……我只是在还债而已。”
“我想回姑射山,我想回去睡一觉。”
良久,她放声大哭。
这一刻,云霁突然听见了她的心跳,好大声。
直到此刻,游潜才算是正式入局。
这就是代价吗?云霁想。
她轻轻拍着游潜的背,没有言语。
世事如潮水,裹挟这所有人。
向前。
众人在一个深夜分别。
深夜露气湿重,有着很清新的青草香,像是一个将醒未醒的迷梦,带着甜蜜的隐喻般的忧伤。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会再见面。”林深翻身上马,转头问道。
“六年。最多六年,我们定会再聚。”
“好,那就六年。”林深策马扬鞭,疾驰而去,没有回头。
她很快消失在月色中,只余马蹄声阵阵,荡在心间。
乌日娜把身上的披风披在游潜身上,“我回去了,天亮后我哥哥会来接我,你们一路小心。”
云游二人点点头,“保重。”
乌日娜提着灯笼,慢慢走入如水夜色。
云霁看着游潜,“你要带我怎么回去?”
游潜神秘地笑笑,握住云霁的手,“闭眼。”
云霁乖乖闭上眼睛。
像是一阵风,轻轻拂面,云霁闻到了雪松的气息,那种熟悉的沉沉的木质香调,清冷但熨贴——
雪松?
一个荒诞的想法浮现在云霁的脑海中。
睁眼,果然已经在西洲了。
“这是……南华经中的御风而行?”
“姑且算是吧。”
“姑且?”
“风,是有形之物。我御的,是气。”
“就在此处别过吧。”游潜转身,微笑着看着云霁。
“六年后见。”
“六年后见。”
云霁转身,不带任何留恋,也不敢带任何留恋。
就像游潜说的,情绪是守恒的。
享受了一定的快乐,就要付出相应的悲伤。
我们会在彼此的未来重逢。
原来,人真的是能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我们会记得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自那日起,与朋友见面的时间单位从天变成了年。
多年后,不系舟回忆起这一夜,如是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