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只消站在窗边,将目光越过大片透明玻璃俯瞰而下,就能看到将道路都点亮的车流蜿蜒前行,而那些穿插在光的河流间静静伫立着的建筑上也爬满各式各样的灯光,一如既往的繁华。
这些光点连成一片,把本就不清澈的属于都市的夜空映照得更加昏黑一片,犹如天地颠倒——人类的文明之花已在大地上舒展开来,每一朵都仿佛将星海从天上褫夺而下般盛大而美丽,如果当初的盗火者可以见到这一幕,恐怕再受罚数千年都心甘情愿了。
不过生活在这其中的人类本身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甚至嫌它刺眼,因此将窗帘拉上了大半。
从缝隙里照进来的微弱光线是人造光源经历无数次折射与散射后的产物,因而有一种霓虹褪去后的冷清感,让人觉得格外寂寞。
这一缕光投在沙发边缘,恰巧照亮了垂落在此处的一只手。
白皙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纤细的戒指,银色的戒圈上嵌着一颗小小的、纺锤式样的猫眼石,有着像玛瑙似的深红颜色。
这枚戒指的主人独自缩在沙发上沉沉的睡着,不过她的同龄人显然都还没有休息:被随意扔在沙发旁的通讯设备的屏幕时而默默亮起,从备注可知这是个高中班级的群聊。
而戒指主人没什么**意识,所以里面其他人的聊天内容也同样残缺不全地在屏幕上一跳一跳地刷新着。
刚刚结束了人生中最重要考试的少年们讨论的内容总是那么热火朝天而乏善可陈,而其中负责统计聚会的班长略有犹豫之后还是悄悄选了几个女孩子拉进单独的小群去聊天,而没有直接在这里喊人,所以他们交流的内容也不会显示在话题中心人物的屏幕上。
“你们能联系上齐蓟同学吗?”班长问。
他发出这句话之后,小群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跟那大小姐可不熟。”几名同学里某个脾气最硬的人最先回复了,由于手指上多了从前不被允许的晶莹漂亮的美甲,打字速度也受了影响,慢吞吞的挪动着,“问老班去呗。”
“我听说她被录取之后就去办了休学手续,好像是生了病吧。”另一个与戒指主人报考了同一所学校的女生不偏不倚地说完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之后显然是不愿意掺和剩下的事,径直退出。
班长得知这个消息,也就暂时搁置不再问,打算明天上午按照还在的联络簿照片上的电话联系一下“齐蓟同学”家里照顾她的人问一下情况是否属实,接着去忙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随着年轻人们互道晚安后各自去玩自己的,沙发旁的通讯设备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亮起了。
时间便仿佛随着毫无变化的画面彻底静止下来,只有那缕光线从戒指上一点一点移走,覆在少女乌黑的长发上,像是落在新娘头上的一片迷蒙的白纱。
她睡颜恬静,仿佛在做着一场好梦。
——当然,齐蓟本人不这么觉得。
她已经坐在湖边吹了好一会儿风,眼前是蔓延不远的带状青翠和一望无际的荒漠,头顶是宽大油润的阔叶和宝石般灿烂的星空,身边还偎了头疑似患有白化病的小骆驼,因此虽然她只有一条睡裙和睡着时盖的薄毯,倒还是挺暖和的。
要齐蓟自己来说,她的休学确有其事,病也是真的……只不过应该是精神方面的病。
事情要从三周前、也就是她满十八岁生日之后的第一周说起,从那个晚上开始,她频繁地做一种怪梦。
这怪梦暂时来得还挺规律,一周一场,而且前三次的梦都挺莫名其妙的,齐蓟不知道自己在梦里扮演谁,反正是视线从黑暗到黑暗,接着咔地什么东西从喉咙划过或者点在心脏位置,她一头雾水地“死了”,也就醒了过来。
在梦里被杀倒是真的不会疼,只不过每次齐蓟醒来之后都会陷入有些严重的萎靡状态,呼吸心跳没有一个顺当的,还会一直耳鸣和乏力,持续几天才能渐渐恢复。
显然这毛病会严重影响到她的现实生活,所以负责照顾她的那位助理小姐在发现病因无法查明后当机立断给齐蓟办理了休学手续。
感谢温柔的医生们,在查不出任何异样后只是暂时将原因推断为是考试压力过大,猛然放松之后不适应导致的——青春期剧烈的变化下总有各种奇怪的小问题,不是吗?
他们还建议助理小姐,在症状变得更加严重之前最好先放着齐蓟自己在熟悉的住处安静休养几天试试看。
于是本质确实不爱出门跟人接触的大小姐得到了一段安静的自由时间,为了自己不那么难受而主动早睡早起,少接触电子产品,活成了一朵安静的蘑菇。
接着齐蓟在上周如约迎接了第三次死亡怪梦,居然真的没到两天就恢复如常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暂停一切生活计划之后好像确实轻松了不少……也可能是那些安慰剂似的营养品起了点什么作用,反正在今晚也就是应该做第四次怪梦的这个日子,她睡着之前的心态确实更淡定了一些。
齐蓟捧起面前的湖水,略低下头,喝了一小口。
这是她头一回在梦里见到具体的事物,也或许是解开怪梦后遗症的机会。齐蓟想。
这片沙漠绿洲真实得过了头,虽然是深夜,不过星月明亮,湖水里的倒影五官隐约可见,基本能够断定确实是她自己的模样没错。
她通过捏自己的脸和胳膊也试探出来了,这个梦虽然过于清晰,但和之前一样是根本没有痛觉的。
然而触感倒是不受影响,齐蓟仍然摸得出草叶有点粗糙的边缘,也接收得到流过手指和咽喉的湖水那留着太阳余热的温凉触觉。
一身白毛的小骆驼细细的四肢盘曲着跪在身边,她把手伸到它厚重的毛发中间摸索,细密的刺痒感和动物的体温便无比真实地缠上她的手指,齐蓟甚至还从里面找出了一颗黄绿的草籽。
然而齐蓟花了几分钟探索完这一切之后就发呆至今,因为她不可能靠双腿走出这片绿洲外荒茫的沙漠,即使加上骆驼的腿也不行。
在梦里她虽然不会饥饿,可是仍会受伤,会死去。沙漠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来说危机四伏,不提白昼的高温和夜里的寒冷,随便一只小小的毒蝎子都应该能把她第四次送出梦去。
地面的余热在逐渐流逝,夜风渐渐变得更冷了,像这照耀下来的银白的月光一样。
齐蓟裹了裹毯子,跟小骆驼挨得更近了些。白化的小骆驼并没被种群排斥,成年的骆驼们在不远处围成一圈休息着,小骆驼从看到齐蓟之后就跑到她身边喝水,然后赖着不走了。
这体积不小的小朋友睁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仿佛只是因为少女的皮肤和睡裙都是白的,所以觉得她是跟自己有点相似的又一只奇怪的幼崽,就来找她一起玩了。
随着夜色变深,它咬起齐蓟披着的毯子一角,想叫她去父母们身边取暖——它的颜色和其他骆驼不一样,可至少还是一只有毛毛的骆驼,但是朋友身上连厚厚的被毛都没有,要是自己睡在地上,夜里会冻死的。
齐蓟想着每次死在怪梦里都会不舒服很久,当前只能“活”一天算一天,摸了摸小骆驼的头,正要起身,却蓦然扭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