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诗酒停住脚步,定睛朝远处望去。一道悬崖劈空而立,下面是汹涌的海水。巨浪拍在崖壁上,溅起无数黑色的浪花。
前面没有路了,唯有一座吊桥,书卷一样在悬崖上方铺陈开来。
此时雨势渐歇,却起了一阵雾,仿佛为整个天地遮上了一袭纱幔。吊桥尽头,一片迷蒙当中,似有幢幢人影,飘忽摇曳而来。
这显然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还真是冤家路窄。
贺诗酒的嘴角勾起一抹癫狂的笑:躲是不可能了,不如省点力气,直接硬上。
她吹着口哨,走上了吊桥。
步子懒洋洋的,口哨声也懒洋洋的。一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琴曲,被她吹得像催眠,此情此景,既让人心痒又有些毛骨悚然。
突然,她往边上的铁索上拍了一下,吊桥登时像秋千一样剧烈晃动起来。
然而对面的阵脚竟丝毫未乱,甚至连一声惊呼,一句咒骂都没有。
这么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雾气倏地一下散了,几十个白发白袍人倏地闪至眼前!
他们脸上罩着白骨面具。虽是面具,却并不露眼,整张脸,甚至整个人都是一片模糊的白。
啧,都不带拿眼睛瞧人的,挺嚣张啊。
突然,他们长袖一动——
贺诗酒眸光一凝:很好,要动手了——
然而,这群嚣张的白袍怪竟齐刷刷冲着她一礼,尔后潮水一般渐次退到了后面。
一辆华贵而又雅致的乌木宝辇出现在眼前。
正前方,宝辇的软烟罗帷帘上,斜斜绘着一枝鲜红欲滴的海棠花。
那软烟罗的丝线不知是不是裹了什么珍珠宝石的碎粉,夜风轻拂下,竟是一派月华清笼花枝颤的意境。
而这意境之后,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许是隔着一层的缘故,无端给人一种镜花水月之感。仿佛不似人间应有,只需一阵风便要乘着归去了。
贺诗酒的眸光定了一下,有一刹那失神。
片刻后,她竟忍不住率先开了口:“阁下是特意来这里等我的吧?既然如此,为何不现身相见?”
帷帘之后的男子手指微蜷,却迟迟没有回话。
她嗤笑了一声,言语中透着讥诮:“如若不然,你我一定格外有缘。否则,条条阳关大道,又怎会偏巧于狭路相逢?”
夜空静寂无言,无端飘起了如丝的细雨。
忽然,帷帘一动,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上拿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这伞红得发艳,愈发衬得他的手白如冷玉。
男子将伞向前递了递,好像是要拿给她遮雨。他这么一抬手,长袖向手臂滑落。
贺诗酒这才看到,他虎口处有一道伤疤,一直蔓延到腕骨,仿佛白玉上斜斜裂开了一道。
她猛地呼吸一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谁?”
海中蓦地翻起了巨浪,像一条黑龙咆哮而来,要将这天地都激荡。
她一把抹掉溅到脸上的海水,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几步。
突然,鬼使神差一般,用手中的破树枝将帷帘挑起了一角,偏头侧目朝宝辇中看去——
只一眼,她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将帷帘摔下,树枝也脱手掉到了地上,活像是见了鬼。
确切来说,的确是见鬼,而且还是个被她亲手杀死的鬼。
阿溯,莫溯白。
他是从前第一大仙门臻化境的少主,也是后来修真界人人唾弃践踏的叛徒。
至于她与这位莫公子的关系,往简单里说,那就是睡过,且有过婚约。不过一天都不到,因为她跑了。
她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两步。下一刻,居然砰地一声扑倒在地,就这么晕了过去!
虽说莫名有了灵力,可以压制那些“活绸子”,但却并不能缓解吞噬后的戾气反噬。
沉沉的昏睡当中,曾经不愿回想的画面一幕幕席卷而来。
恨,真的好恨……
梦魇中,她仿佛陷入了无尽的修罗道,一遍又一遍无比清晰地感知着剑刺进身体的痛,被肢解、被破腹的痛。
亲手打下来的太平盛世是别人的,而自己却落得个死无全尸,万人唾骂的下场。
她保护了别人的亲人朋友在残酷的大战中得以保全,自己的至亲至爱却一个接一个惨死。
凭什么?
为什么不能让她像一个人那样战死?为什么她只能像一条必须要用铁链拴住的疯狗那样活着?
是谁把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原本生性乐观,从不把事情往窄处想。然而此时戾气愈演愈烈,被激起了最偏执的一面。她只想报复,只想杀戮,将修真界的天捅破,让所有害过她的人下地狱!
就在意识快要被吞没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
来人身上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仿佛晴风吹雪,让她猛地清醒了不少。
混沌中她胡乱地扯住了那人的手臂,本能地想要把他拉得更近。
贴得越近内心便越是平静,差点失控的戾气竟一下子被净化了大半。
她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多日的人突然遇上了水源,狂喜着,贪婪地、凶狠地,想要掠夺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戾气全然消退,贺诗酒蓦地清醒了过来,睁眼的那一瞬,好似一道炸雷直劈脑门:
她发现自己在床上,正在把一个男子按在身下,粗暴到近似噬咬地亲吻。周遭笼罩着她从少时起便闻惯了的兰草幽香。
男子的衣衫已经被她扯得不像样子,露出颈下刀削玉刻般的锁骨,黑缎般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床上。
烛火摇曳中,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与她四目相对。
而这男子,正是莫溯白。
贺诗酒吓得心脏差点原地爆炸,登时跳开,一不小心从床上滚下去,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莫溯白一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仿若玉山拔起,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表情淡得让人琢磨不透。
唯有左眼角下的朱砂痣却红得耀眼,仿佛将所有颜色都收在了那一点。
贺诗酒一见这个人便心里愧得慌,一心虚,便开始不着调。
她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做出一个灿烂的假笑,满嘴跑马车道:“不是我说啊,莫长公子,你什么时候脾气变这么好了?我这非礼你呢,怎么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受着?我晕了你也晕了么?”
她说话这当儿,眼睛一直滴溜溜乱转,瞥见边上有一扇窗子,登时如获大赦,二话不说像只泥鳅似的跳窗而逃,几乎被逼出了外门功夫的绝学,动作快如闪电。
脚一落地,她便开始没命似的狂奔,没什么目的,只是不想停下来。
一直跑到肺都快炸了,她才慢慢停下脚步。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虽然自己当年有点疯,但也不可能记错,阿溯的确死于自己剑下。那么眼前的这个他,应该已经是非人了。
想到这里,她的步子愈发沉重,心脏像被生生劈开了一样痛。
突然,静寂的夜中传来了车轮碾地的辘辘声,还夹杂着脚步的声响。
有人在跟踪她!
贺诗酒登时警觉,刀刃般锐利的眸光循声扫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粗的大槐树下,藏着三个人。一人是个腿脚不便的年轻公子,坐在一辆木轮车上,还有一位老伯和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三个人根本没有好好在藏,大半只木轮车露在树干外面,三个人轮番从树干后面探出头来偷看她,还时不时地说着悄悄话。
老伯道:“我的天,终于瞻仰到这位大人的风姿了,这辈子不白活啦!”
“呸呸呸,大人已经重生归来,怎能叫’瞻仰’?胡伯您这么说也太不吉利了!”年轻的公子纠正他后,又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家先生苦守了这么久,总算是熬出头儿了。”
年轻的姑娘嘴唇动了几下。
贺诗酒心中疑惑,凝神细听,发现她并不是在用唇语什么的,只是说话声太小。
那姑娘用蚊子似的细声儿提醒那二人道:“没看出来大人在散心吗?你们说话小一点儿声,别扰了大人的清净。”
胡伯:“话说回来了,我们家先生怎么不陪着?话又说回来,这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要跑出来散心,不是应该做点别的么??”
“我不听我不听!”年轻公子突然捂住双耳,“羞都羞死了!”
胡伯:“你这个人年轻人思想怎么一点儿都不单纯?我说的是……”
贺诗酒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大人是自己,禁不住啼笑皆非。
看来他们是阿溯的人。
她放下警惕,开始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这里应当是一处宅院。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一处建在洞天福地的水榭园林。
放眼望去,黑瓦白墙,飞檐翘角。水系错落有致,颇有山泉之怡,溪石之趣。虽无山岚雾气,此境却径自缥缈。
虽看别处景致已是深秋,这里却处处开着海棠花。那一团团鲜红,同宝辇帷帘上的红如出一辙。
贺诗酒漫步其间,不由得自言自语:“啊,好大的宅子!”
那仨活宝躲在树后偷偷回应她:“这算什么?熙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整条街都是我家先生的。您若是喜欢,可以换着住!”
她逛着逛着,忽然目光一凝,发现这里竟汇聚着不少天材地宝。
比如池水底下散落着很多散发着幽蓝色光泽石头,锦鲤穿梭期间仿若在夜空中遨游。
这宝物叫辰星石,最能吸取日月之灵气,用于炼法宝再适合不过,却被他拿来做了装饰。
再比如,她脚下踩着的草地,仔细一看竟是寒玉兰,有清心静气之能,尤其是对妖族。
据说摘一片叶子煎服,就能让暴走的虎妖乖顺如猫。
她不由得感慨:“啊,好稀罕的宝贝!”
那三位又回应道:“这算什么?先生手里多的是。您若是喜欢,想要烧着玩儿还是砸着玩儿都随您!”
贺诗酒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我可没有这么丧心病狂的爱好。”
她提高了声音,冲树后道,“三位,既然我们这么聊得来,总隔着一棵树岂非不能尽兴?”
那三人突然被点名,都吓了一跳。胡伯和姑娘慌慌张张的想要推着那公子过来,不想车轮卡在一块大石上,直接来了个人仰车翻。
贺诗酒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年轻公子坐在地上,拼命扯衣襟去遮自己的下半身,他想要遮挡的并不是残疾的双腿,而是一条锦鲤的大花尾巴!
姑娘从地上站了起来,羞答答地低着头。
最尴尬的要属胡伯,正手脚并用地满地乱爬,一边爬一边扯嗓子叫:“我的天灵盖儿呢,你俩谁看见了?刚才给甩哪儿去了?”
敢情这胡伯是只茶壶精!
一个壶盖一样的东西骨碌碌滚到脚步,贺诗酒怔愣片刻,忽地大笑,捡起来盖在胡伯大敞四开的头顶上,打趣道:“幸好找到了,这要是弄丢了,以后下雨天脑袋进水可怎么办?”
那公子忍不住掩口而笑。静静也笑了,一个没收住,嘴角竟咧到了后耳根。
怪不得说话总是要收着点儿,原来是只大嘴妖怪。
贺诗酒问道:“你们家先生,是不是姓莫?”
胡伯反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又道:“大人,您想不想出去玩,这边的夜市可热闹啦!我们几个给您备车!”
贺诗酒道:“不必。我倦了,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种种激烈的情绪被压下后,她突然很想见莫溯白,有好多事想要当面问问他。
去时走的是窗,走门还是头一遭。
贺诗酒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男子俊到令人心颤的侧脸撞入眼帘。那是无论怎样的丹青妙手,画神画仙都描摹不出的一种俊,仿佛冰为骨,玉为肤,落在松上的雪融了,便成了血。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逼近。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穿戴整齐。
身着一袭洁白如雪的广袖深衣,一条六指宽的烟青色大带紧紧收在腰间,曲裾的钩边也是烟青色,只是腰带上少了象征着臻化境的六棱雪佩玉。
打眼一看,几乎就是她十七八岁在天虞山初见的那个臻化境少主。就像九天之上的皎皎明月,虽清辉照人,却总给人感觉远着一层,就连那照拂在人身上的光都是冷的。
他没变。——但,就是因为没变才奇怪。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痛,不自觉地连连后退,退无可退地抵在门框上。脑子一抽,又开始胡说八道:“那个,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我都认。但这事儿不急,容我跟你说几句话。”
莫溯白的眼眸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垂下眼眸,蓦地单膝拜在她脚下,声音清冽且带着低沉的磁性:“统帅大人,欢迎回来。属下,等你很久了。”
嗯?这是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