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叙明台说要留他下来查案,居然是真的留。
平常被严加看管,偶尔有出门的时间都被拘在叙明台身边,谢灵飞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把牢犯拉出来放风。他不爽极了。
以前被关也就算了,怎么现在都换了个身体了,还要被关?欺人太甚!
他必不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地被看着,明里暗里使了不少逃跑的招式,明的暗的都来,可不论他怎么尝试,叙明台好似都能预料到他的下一步举动,提前出现在他的落脚之处,把他抓回来。
“不带这样的。”谢灵飞不满道,“你们查案根本就不需要我。况且这案子有什么好查的?不都说了是游使过来喀擦了一堆人,然后扛着尸体跑了吗?”
他在门内大发牢骚,宋金石站在门外当门神。他今年二十有八,在敕灵台待了十年,已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命使了。抓过这么多人,第一次见这么聒噪、这么闹腾的。
但念及对方并不是他们要抓的犯人,被这样看着,心有不满也是理所应当,于是出声解释道:“与月氏有关的案件往往错综复杂,查清真相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谢灵飞:“那你们查你们的,先把我放了。我也没犯事吧?把我当犯人关着算什么事啊?”
其实宋金石也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厚道。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是司尘大人的命令。抱歉了,陆公子,请再忍忍吧。等一切都结束了,司尘大人会放您走的。”
信你才有鬼了。
谢灵飞趴在门后,阴恻恻地想。
早上一睁开眼,叙明台就出门了。那个愣头青薛昧也不在,今天守着自己就一个宋金石,大好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
他同宋金石东拉西扯几句,摸清了宋金石所在方位,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声息都放得极轻,像是一只游荡的鬼影。
他靠在宋金石背后,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将双手覆了上去,隔空做了一个掐握的手势。
透明的天丝从他指尖蔓延,隐隐泛起几分诡谲的赤红。它不会要宋金石的命,却也不会让他醒着,在被谢灵飞融入魂魄之前,它是实打实吸食血肉的邪物,如今更是成为了能触及魂魄的邪器——谢灵飞以身体供养它多年,很懂得把控分寸。
不伤及根本,只让他昏迷片刻。
天丝穿过门上纸窗,如同数条阴冷的蛇,朝着宋金石的脖颈蜿蜒而去。速度很快,悄无声息,争取一击“毙命”。他这几天的废物模样演得出神入化,宋金石对他没有防备,背后空门大开。
眼见着天丝快要钻进宋金石的脖子,对方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行礼道:“司尘大人。”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天丝扑了个空,谢灵飞迅速把它收了回去,心中暗骂一句:“还是那么碍事!”
被打搅了好事,他心里很不痛快,几步走回桌前坐下,撑着脸望向窗外,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他天天对叙明台摆这样的臭脸,对方都已经快习惯了。有时候谢灵飞不免在心中琢磨,叙明台可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可这么几天过去,自己对他爱搭不理,他也丝毫没有怨言,虽说拘着他的自由,可待遇到底也不算差。
思来想去,他实在琢磨不出来,叙明台到底为什么把他留下来。
难道……难道他看上陆天荷了?
陆天荷不认识叙明台,这是肯定的。之前念话本的时候,他对这个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叙明台一见面就能叫出来陆天荷的名字,没准之前单方面和陆天荷有些缘分。
叙明台老家还没被烧的时候,出身也担得上“显赫”二字。叙氏仙府落于宝地荫城,当年威名如雷贯耳,谁人不识?叙明台是家中独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而陆天荷虽不受宠,也算是世家子弟,两人或许幼时在某家宴会上见过几面,叙明台情根深种,暗中守候也说不定……
谢灵飞想入非非,他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震慑,打了个寒战。
开玩笑的吧。他可从来不知道他师兄是个断袖。
正在这时,叙明台推门进来了。
他手里提了个乌黑的食盒,谢灵飞戒备的目光追着他直到桌前,一声沉沉的闷响过后,食盒被放到桌上。
盒子里的东西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谢灵飞瞟了一眼,有点诧异——卖相都不错。能在这么偏的地方找出来这么一桌子菜,看来叙明台是真的……很饿啊!
放下最后一只摆着糕点的碟子,叙明台又从食盒底层取出两副碗筷,将其中一副摆到了谢灵飞面前。谢灵飞原本在撑着脸看戏,面前冷不丁被摆了东西,表情顿时一僵。
和叙明台一起吃饭这件事在他看来无比惊悚,谢灵飞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道:“司尘大人……这就不用了吧?”
这个称呼一出,叙明台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目光在谢灵飞面上一扫而过,看他那副装傻充愣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明眼人现在都能看出来他现在心情不太愉快,叙明台一言不发,在桌前坐下来。
这是……被拒绝了心里不高兴?
谢灵飞感觉更惊悚了。
叙明台道:“从此地回敕灵台要经过一片荒原,两日不见人烟。若你觉得未辟谷的身体经受得住,那就继续这么坐着。”
“你怎么知道我没辟谷……不对,我为什么要去敕灵台??”
谢灵飞勃然色变。
叙明台从食盒里取出一件乌漆嘛黑的物什,将食盒的盖子盖上,放去一边。他的动作很稳,慢条斯理,雷打不动,面对谢灵飞的疑问头也不抬:“你想跟陆氏的家仆回去?”
那更不可能!
谢灵飞现在是真的觉得有点不太好了,一时间分不清楚是自己和敕灵台有仇还是叙明台和陆天荷有“仇”。
原本打算借敕灵台之手震住那群蛮横家仆,而他趁着这段时间溜出去,找到何由的尸体、而后顺藤摸瓜找回掳走陆天荷魂魄的三窍,顺手把它解决掉、再把身体规规整整地归还,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岂料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在叙明台这栽了个大跟头。
师兄如今是真的不得了了。当了敕灵台的命官,路上碰见的人不管从前认不认识,想扣在哪就扣在哪,想往哪带就往哪带。
从前也没见他对谁这样咬死不松口,难道他真看上陆天荷了不成?
悚然之下,谢灵飞没注意到叙明台称呼的异样。一桌子好菜琳琅满目,但在他眼里没滋没味。这菜摆上来,说明马上就要启程了,不能让大好未来就这么白白溜走,他决定再努力一下:“玄……我师门的事情不管了吗?”
这“师门”二字他说得有点心虚,叙明台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谢灵飞没注意,他的目光被别的事物吸引了——余光里,一只盛满汤的乌黑小盅被轻轻往这边推了推。
谢灵飞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盯着那只汤盅,屁股又往远处挪了一点。他怀疑里头下了东西,叙明台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
眼见他一副不给个回答就不吃不喝的样子,叙明台的眉头微微一皱。
“只是例行检查,此事会有别人接手。”他破天荒开口解释道,“吃饭。”
“不吃。”谢灵飞打定主意和他对着干,“我伤心,我郁卒,我没胃口。你关我跟关囚犯似的,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谢灵飞的语气饱含谴责,叙明台却完全不为所动。他冷淡道:“你有要紧事,交给宋金石去办。”
油盐不进,给他脸了是吧!
谢灵飞这下是真的郁卒了。
要不是打不过,他至于跟叙明台在这磨来磨去吗?当即就往地上一躺,一副要死这的架势:“是我自己的私事。私事能交给别人去办吗?”
叙明台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起身走到谢灵飞身边,看起来想一脚把人踢起来,最终却没舍得,低声斥道:“起来。像什么样子?”
谢灵飞厚着脸皮道:“不起。我就死这了!”
撒泼在很多时候有奇效,尤其是在大家都端着要面子的情况下。他惯会撒泼,各种模样同门的师弟们都见过,却是第一次在叙明台面前这么做。
虽然用的是别人的身份,但谢灵飞还是感受到一丝诡异的羞耻,仗着叙明台不知道是他在撒泼,一张老脸勉强撑得下去。
叙明台用一种不太有温度的目光看着他。按照谢灵飞以往的经验,叙少爷的耐心即将耗尽,要撂挑子不干了。然而这次他罕见地没有发作,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片刻,妥协般地移开了。
下一刻,叙明台恢复一张水火不侵的冷脸。他转身坐回桌前,不再理会地上的人,大有一副谢灵飞爱躺到什么时候就躺到什么时候的样子。
谢灵飞听到脚步声离去的动静,扭头一看,那边的叙明台竟然已经举起筷子了!从地上的角度看过去,正巧能看见他挺得木板一样笔直的脊背,还有半张冷峻的侧脸。
凭心而论,他这位师兄哪都不好,但唯独这张脸和身段绝对挑不出错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个饭都要比别人更赏心悦目。
然而谢灵飞看了半天,也没看他夹几筷子菜,这才想起来一件令人牙酸的小事:叙明台挑食。
毕竟从小就是个金尊玉贵的少主,吃饭自然是习惯性地挑三拣四。谢灵飞之所以知道这个事,是因为在刚入门、俩人都还是小萝卜丁时,两人会和师父栖松子坐在一起吃饭。
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恶化到后来这个地步,谢灵飞和他的师兄面对面坐着,每每一抬头总能看见一张寒气森森的脸——那时叙明台吃饭如上刑的样子给谢灵飞留下深深的震撼,到现在仍然能零星想起几个画面。
修士大多辟谷,进食对他们来说不是必要的事。这使得叙明台维持多年的毛病变得情有可原起来,但体谅他的人里头一定不包括谢灵飞。他只会想:叙明台脑子有坑?不爱吃还买这么多?
俗话说饭桌上好谈话,谢灵飞在地上翻了个身,侧躺着用手撑着脸,锲而不舍道:“嗳,司尘大人,我们谈谈呗。”
叙明台冷眼瞧他,并不接话。那张白玉似的脸孔高高在上,显得十分可恶。
撒泼打滚对叙明台没用,谢灵飞意识到此人的难搞程度非一般人可比,咬牙切齿。
好在他在小事上一贯能屈能伸,做足了心理建设,好容易才把那股随时随地想把叙明台削成**块的劲儿压下去,同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好好反省了一下。之前撞你是不对,但那是情急之下嘛。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很感激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以后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能不能先把我放了?这样拘着我也没意思,对不对。”
也许是被他的恳切打动,这位冷面阎罗的神色稍霁。“放了你,你当作何?”
果然,叙明台对陆天荷的忍耐度很高啊!
谢灵飞抓到一点希望,噌地一下坐起来,眼睛也不眨地胡诌:“我要去找我师弟!”
叙明台道:“哪个师弟?”
谢灵飞道:“你不认识。他被游使抓走了,你们不管,我得管。我要把他找回来。”
“你口中的那位师弟,多半已经死了。”叙明台淡淡道,“为一个死人费心费力,有什么意义?”
谢灵飞不假思索回刺一句:“成天意义来意义去的,哪有那么多意义?还没看就知道是死的活的,你长了天眼哪?”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妥。从前和叙明台嘴仗打惯了,忘记了现在已不是能自由发挥的身份。
他一下哑了火,在心中想:他这个“师弟”确实是不存在。但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这个师兄果然也还是老样子。
区别是从前遇事还要假情假意、装模作样一番,现在是演都懒得演了,冷漠之色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叙明台是最不喜欢别人当面刺他的,谢灵飞琢磨着今天这事是没得谈了,不如打算打算别的出路。
正思索间,谢灵飞视线不经意往叙明台那边一瞥,忽然愣住了。
与他想象中愠怒的样子不同,叙明台唇角微抿,唇线的弧度却可以称得上是柔和。他没看谢灵飞,视线刻意盯着桌上某处,谢灵飞在他的神色里捕捉到一点转瞬即逝的柔软情绪,像是怀念。
须臾,这点怀念也被他收了回去。
叙明台冷声道:“胡言乱语,此事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