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的心情像是被峡谷里那阵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风吹开了连日阴霾,变得轻快明亮。她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指着沿途石缝里、沙地上那些顽强钻出的、花瓣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小花,语气里满是雀跃:“阿执你看!这里…这里竟然有花在开!” 那蓝色在无垠的昏黄中,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星子般的光。
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一场美梦,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开得最饱满的那一朵。她跑到阿执面前,将花递过去,仰起的脸上,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整个星河:“阿执,送给你!” 她顿了顿,声音轻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朋友?” 阿执明显怔住了,这个词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被遗忘的重量,仿佛敲击在沉寂千年的冰层上。他在这里见证过太多灵魂的挣扎与沉沦,有的被自身恐惧吞噬,有的带着满身伤痕仓惶回归,他们的内心世界始终贫瘠荒凉,从未有人……会为他,一个引路的幻影,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花。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朵凝聚着她此刻纯粹善意的、脆弱却生机盎然的小花。
“对啊!”顾念笑得眉眼弯弯,不容拒绝地将花塞进他微凉的掌心,然后像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惊到,转身就像只林间受惊的小鹿,轻盈地向前跑去,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羞赧,对着空旷的天地大声喊道:“阿执,你看,今天天气真好!” 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方才那片刻的暧昧与紧张。
阿执握着那朵还残留着她指尖细微温度的小花,看着她奔跑时衣袂翻飞的背影,那颗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如同精密仪器般执行着引导使命的心核,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名为“动容”的涟漪,细微,却不容忽视。他低头,近乎虔诚地看着掌心那抹柔嫩的蓝色,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虚虚拢住,仿佛呵护着一个易碎的幻梦,然后才迈开脚步,默然而坚定地跟在她身后,维持着一个既能守护又不至打扰的距离。
顾念在前面走走停停,不时被一些奇异的、半透明的晶石或是沙地上蜿蜒的、散发微光的纹路吸引。她偶尔回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阿执,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走?”
阿执看着她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光晕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第一次没有给出精确的坐标或方向,而是带着一种引导和全然的信任,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跟着你的心走。心之所向,便是路径。”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顾念感到喉咙干渴,心底隐秘地、强烈地渴望能有一捧清冽甘泉滋润她干涸的唇舌与灵魂时,刚转过一个巨大的、风蚀严重的沙丘,一片不大却清澈得如同最上等水晶的湖泊,如同海市蜃楼般,梦幻地映入他们眼帘。湖水在仿佛永恒不变的“日光”下,荡漾着细碎的、钻石般的粼光,诱人至极。
“湖?!这里…这里竟然有湖!”顾念惊喜地叫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而阿执的眼中则掠过一丝更深沉的讶异与了然。他比谁都清楚,这片荒漠是顾念内心的映照,万物随她的心绪生灭。这湖的出现,绝非偶然的地理现象,它是这片意志之地对她内心深处最纯粹渴望——清洁、涤荡与新生——的直接回应。
顾念几乎是跑到湖边的,她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感让她满足地喟叹出声。她回头,脸上泛起不好意思的红晕,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散在风里:“阿执……我……身上都是沙子,想洗一下……你能不能……”
“我去那边石崖下等你。”阿执立刻会意,甚至未等她说完,便已从容转身,步履稳定地走向远处一片投下阴影的高耸石崖。他背对着湖泊,身姿挺拔如孤松,自然而然地为她筑起一道无声的、却绝对安全的屏障,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
顾念看着他可靠而疏离的背影,心中稍安,快速褪下那身沾满尘土、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外衣,试探着踏入微凉的湖水中。清澈的水流温柔地包裹住她疲惫的身体,洗去粘腻的汗水和顽固的沙尘,也仿佛在涤荡着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惊惧与疲惫。她一边清洗着手臂,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灰暗压抑、如同牢笼的现实,想起那个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家,想起母亲那双写满期望却又让她倍感压力的眼睛……与此刻天地间的自由,以及那个沉默守护着她的身影相比,现实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洗完澡,换上那套干净的粗布内衣,顾念感觉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清爽、轻盈了许多。她正准备开口喊阿执,一个苍老、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姑娘……行行好,可怜可怜……给点水喝吧……”
顾念浑身一僵,诧异地回头,看见一个拄着歪扭木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得像是一张揉皱旧纸的老人,和一个面黄肌瘦、眼睛大得突兀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湖边,正用那种空洞又贪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立刻转头望向阿执之前所在的那片石崖——
空无一人!
不仅阿执不见了,连刚才那片清澈诱人的湖泊,也消失了!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黄土,仿佛之前的湖水、清凉,都只是她极度渴望下产生的幻觉。
“我……我也没水……”顾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陷进松软的沙土里,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那……姑娘,你发发善心,扶我这把老骨头一把吧……实在……走不动了……”老人颤巍巍地伸出那只枯瘦得像鸡爪、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眼神浑浊,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粘稠感。旁边的小男孩也怯生生地、却又带着某种固执地伸出手,脏兮兮的手指瞄准了她干净的衣角。
顾念心里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抗拒和不适感从心底涌起。但看着这一老一少那仿佛随时会湮灭的可怜模样,长久以来被教导的“善良”和“助人”的准则,还是暂时压过了本能的不安。“……好吧。”她迟疑着,最终还是缓慢地、带着戒备地伸出了手,指尖即将触碰到老人那冰凉干枯的皮肤。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触到老人手臂的瞬间——
异变陡生!
老人那张布满褶皱的脸猛地扭曲变形,嘴角咧到一个非人的角度,露出一个狰狞而诡异的笑容,浑浊的眼珠瞬间被纯粹的漆黑吞噬!他的身体,连同旁边那个小男孩,如同被打碎的沙雕,瞬间崩塌,化作无数流动的、闪烁着不祥幽光的、具有生命般的粘稠黄沙,如同无数条有意识的黑暗蟒蛇,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缠上顾念的四肢、腰身和脖颈!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拖离地面,流沙构成的束缚急速收紧,空气被迅速、残忍地剥夺,强烈的窒息感和胸腔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绝望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最后一点光芒从眼中熄灭的刹那——
“锢!”
一声清越而冰冷的断喝,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缠绕在她身上、那几乎要勒断她骨头的流沙压力骤然消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震散!她像断了线的木偶般从半空中坠落,却没有迎来预想中砸向坚硬地面的剧痛,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坚实而熟悉的怀抱。
阿执接住了她。
在流沙异动的瞬间,远在石崖下的他便心弦猛震,强行撕裂了空间的阻隔。当他找到她,看到她被那污秽的流沙禁锢、小脸青紫、濒临死亡的模样,一种超越职责与规则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滔天怒意,如同业火般瞬间席卷了他。他动用了不该动用于此界的本源神力,言出法随,强行撕碎了那由恶意凝聚的流沙束缚。这是他对自身“旁观、引导、不干涉”核心使命的,第一次明确而彻底的违背。
顾念再次睁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肺里火辣辣地疼。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但明显是人工开凿的简陋石洞中,身下铺着干燥而柔软的不知名草叶,散发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她猛地坐起,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
“醒了?”一个明显压抑着痛苦、带着虚弱气音的声音从旁边阴影里传来。
她循声望去,心脏骤然紧缩。只见阿执蜷缩在离她不远的角落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俊美的脸颊滑落。他眉头因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紧紧蹙起,原本挺拔的身体此刻微微佝偻着,似乎在承受某种来自规则的反噬与煎熬,偶尔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而他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套干净利落的现代休闲装,与她身上这套莫名出现的、同样干净舒适的衣物如出一辙。
“阿执!你怎么了?”顾念心口一痛,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扑过去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别过来!别碰我!”阿执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与急迫,猛地阻止了她,那眼神中的凌厉让她瞬间僵在原地。随即,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声音低弱下去,带着压抑的喘息,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没事。力量有些反噬……我自己可以处理。你待在那边,别靠近……就好。”
顾念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此刻显而易见的痛苦模样吓住了,不敢再动,只能焦灼地守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看着他独自强忍那无形的折磨,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到了后半夜,阿执的状况似乎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冰凉的石壁上,紧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整个人依旧透着一股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疲惫与虚弱。
顾念这才敢稍稍靠近一点,借着石壁上不知名苔藓散发出的微弱荧光,仔细看他。那光线下,他惨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汗珠,如同晨露缀于即将凋零的花瓣。微簇的眉宇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易碎的美感,让她一时间看得怔住,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你怎么了?”阿执忽然抬起眼,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依旧深邃,却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
顾念猛地回过神,脸颊莫名一热,慌忙移开视线,语无伦次地转移话题:“没、没事!你……你刚才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到这里的?那个湖……还有那些流沙……”
阿执避重就轻,目光微垂,落在自己依旧有些透明感的指尖上,声音低沉:“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气息被完全遮蔽。我寻了许久……最后在空间裂隙的边缘,发现你被一股极其污秽的、带有吞噬属性的流沙缠在半空,几乎……”他顿了顿,省略了动用本源神力搜寻和对抗世界规则反噬的真相,“情急之下,用了些非常规的小法术把你强行拉了出来,顺便……驱散污秽,替你换了身干净衣裳。与那流沙背后的东西纠缠时,被其阴寒之力侵染,受了点小伤。”
他抬眼,看到顾念眼中满得快要溢出的担忧,补充道,语气试图轻松些却难掩疲惫:“我们……体质与常人不同,疗伤方式也比较特殊,反应看起来会奇怪些,不碍事,休息一晚便能压制下去。”
顾念闻言,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但随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兴奋,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你会法术?!真正的法术?!那是不是以后……我天天都能变出新裙子穿?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用法术找到出去的路?或者……或者嗖的一下就回去了?”
阿执看着她瞬间亮晶晶的、充满憧憬的眼睛,虚弱地摇了摇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惹人怜惜的脆弱神情(这与他平日清冷疏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法术并非万能,更需付出代价。而且……我如今被那阴寒之力侵蚀,神力……呃,是法术,暂时被封禁了,这几日都无法动用。”
看着他这副从未展现过的、带着易碎感的“我见犹怜”的模样,顾念心头那点关于新衣服和捷径的小小雀跃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愧疚与心疼,她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安抚:“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用法术,好好养伤最重要!我、我不问了!”
她这才彻底定下心神,将之前如何遇到老人小孩,以及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自己内心的犹豫和那一瞬间的恐惧,都详细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阿执。
阿执安静地听着,期间只是偶尔因体内的痛楚而微微蹙眉,并未打断。直到她说完,石洞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苔藓微光在轻轻摇曳。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直地看进她闪烁不安的眼底,轻声问,每个字都敲在她的心坎上:
“顾念,抛开所有外界的干扰,那些‘应该帮助’和‘害怕被指责’的念头,只问你的本心——在你伸出手,决定去扶住那个‘老人’的那一刻,你内心深处,真的……愿意那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