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也不知道周任尔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自那之后一连好几天,陆沉屿竟真的没再出现在她眼前。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程意从陆沉屿给的那张银行卡里取了二十万,不多不少,正好是她曾经给他的数额。
她叫了个跑腿小哥,把卡仔细封好快递给了他,还附了张字条,上面只有干净利落的四个字:“两不相欠。”
新找的房子离科创园区很近,通勤方便,合租的也是个女生,安静整洁,各方面都符合她的预期。
生活仿佛正一点点挣脱过去的泥泞,朝着她期望的方向爬升。
搬家定在周六。
周五晚上,她就和陈千忆一起,先把千忆的行李分批运到了林忆辰那里。
陈千忆本以为自己的东西本不多,大件早已陆续搬走,没想到真到清点的时候,那些零零碎碎、边边角角的小物件,竟也塞满了车的后备箱和后座,来回两趟才勉强搬完。
周六一大早,陈千忆就赶来帮程意搬家。
两人一趟趟往返于楼道和电梯间,电梯上上下下跑了四趟,客厅里却依然堆着好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收纳袋和大纸箱。
程意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她的东西突然变得这么多了?
二十个收纳袋、十几个纸箱……
她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可每次搬家,都搬到崩溃,衣服更是成了重灾区,她从她二姐哪里捡了很多衣服,这件也舍不得扔,那件也想留,可每天穿来穿去的也就只是穿那几件,甚至还有一些连标签都没剪呢。
还有一些废物小东西,现在用吧,又用不上,扔了吧,又觉得以后肯定用得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收纳。
毕业六年,她攒下的破烂倒是越来越多了。
等把所有东西都搬下楼时,两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几乎直不起腰来。
她们并排坐在几个叠起来的纸箱上,看着对方湿漉漉的额发和通红的脸,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们脚边跳跃出铜钱般的光斑。
程意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行李,忽然有些恍惚。
她转过头,对陈千忆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毕业的那年夏天,一起合租了套老房子?”
陈千忆立刻激动地接话:“我记得,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东西也多得吓人,问了好几个搬家师傅,最低都要一百五。”
“咱俩舍不得搬家费,选择租一辆电动车,就那么一趟一趟的搬。”
“搬了得有七八趟吧?”陈千忆接着说,“搬到凌晨才搬完,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反而特别兴奋。”
程意点头附和道:“我也是。”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不光是对新生活的期待……还有对你的感激。”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身边的闺蜜,“忆忆,真的谢谢你,这么多年,每一次搬家、每一个难关,都有你在身边。”
其实类似的瞬间还有很多。
陈千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两人在外面逛,看到路边摊红得发紫、饱满诱人的车厘子,都想尝尝这高端水果到底什么味。
那时她们的生活费都紧巴巴,要靠打工补贴,犹豫再三,决定合伙买一斤尝尝鲜。但那老板是是个黑心肝的,给她们缺斤少两。
陈千忆即使看不懂称,也觉得一斤应该没那么少吧,那里面一共也就十颗车厘子而已。
程意家里是开超市的,不论是电子秤还是老式称她都能看得懂,她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摊主一看被识破,立刻凶相毕露,梗着脖子吼道:“小丫头片子懂个屁!这就是半斤!不买就滚蛋,别挡着老子做生意!”说着还恶狠狠地上前一步,想吓退她们。
连陈千忆这种一向自诩胆子大的人都被吓得浑身一颤,程意却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直视摊主:“你这秤动没动手脚你自己清楚!要不我们现在就叫市场监管来当场验验?”
她声音清亮,引得路人侧目。
摊主顿时心虚,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骂骂咧咧地把她们的钱甩回来,一把夺回那袋车厘子,粗暴地挥手赶人:“算我倒霉!钱退你们,赶紧滚!”
虽然没吃成车厘子,但陈千忆看着挡在她身前、据理力争的程意,心想……这姑娘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还挺虎的!
新室友名叫林倩,就是有点太高冷了,程意跟她打招呼,她总是爱答不理的,也许是跟她的职业有关系吧。
心理医生,上班的时候已经听过太多不好的事了,下班也许就只想清净一些。
有一天下班,她看到茶几上的文件铺的到处都是,于是想帮她收好。
程意的手指刚触到纸张边缘,目光无意间扫过最上面一页的几行字。
那似乎是一份研究报告或论文的摘要部分,几个加粗的关键词猛地撞入她的眼帘:“长期心理创伤”、“代际传递”、“战争后遗症”。
她的动作顿住了。
出于礼貌,她立刻想要移开视线,但“战争”二字像钩子一样抓住了她。
中国人的心理问题也许会跟战争带来的创伤有关?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言论呢!觉得有点新奇。
就在这时,林倩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别乱动我的东西。”
程意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转过身,脸上带着歉意:“对不起,林医生,我只是想帮你整理一下,不是有意要看。”
林倩快步走过来,神情依旧冷淡,但似乎并不打算责怪她,她默默地将散落的纸张收拢、叠好。
“没关系。”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程意,或许是注意到程意脸上尚未褪去的复杂神情,又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原因,她罕见地多问了一句,“你对这个感兴趣?”
程意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那叠现在已经整齐的文件:“只是……看到‘战争创伤’几个字,有点感触,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中国人是因为以前被战争打怕了,不想再成为弱者,所以现在才拼命的卷学习,卷工业,卷科技?”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一个总是担心房子会塌的人,是会坐下来休息,还是会不停地加固它?”
程意若有所思。
“心理问题就源于此……我们停不下。”
“一个总是担心房子会塌的人……”
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她觉得这个比喻真他爹的有点准确啊!
由忧故生怖,无忧亦无怖。可现实是,我们根本停不下来……一旦停下,吃什么?喝什么?
她忽然想起周任尔正在研发的具身机器人。如果有一天,机器人也能参与制造、创造价值,却不需要领工资。它们创造的财富上交国家,通过税收再分配给普通人,大家拿着这些收入去消费机器人生产的商品……这不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经济闭环?这不就是……**了吗?
她兴奋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周任尔。
他却冷静地反问:“这个设想很美好,但要实现它,必须解决权力和财富分配的问题。你看现在的情况是大部分财富攥在极少数人手里……这种结构,很不健康。”
程意就这样被泼了一盆冷水,果然她还是太单纯了!她沉默了片刻,思绪从宏大的社会构想缓缓落回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
她又问了周任尔一个问题,“说实话周任尔,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独来独往吗?怎么现在变了这么多?”
“我现在依旧喜欢独来独往!”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改变自己?因为我要伪装的合群了,也因为……如果继续独来独往,社会里面的资源会轮不到我。”
她望着周任尔,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比她想象中要清醒得多,也沉重得多。他早已看清了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怎样的鸿沟,却仍然选择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去面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而她自己呢?
还停留在为一個抽象的概念欢欣鼓舞的阶段,仿佛窥见了新大陆,却忘了脚下仍是旧土壤。
他说的对,财富、权力、分配……这些冷冰冰的词,才是构建那个美好闭环的真正砖石,而她却还停留在非黑即白的简单世界里。
这一刻,程意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他走在前面,已经背负起成年人的算计和权衡;而她还在后面,刚刚触碰到一个宏大概念的边缘,就被现实的墙壁挡住了去路。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佩服:“周任尔,你……真的想得好远。你也真的……好厉害啊!”
周任尔听到她带着叹服的感慨,脸上的冷峻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赞美而露出得意之色,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她。
“不是我想得远,是现实逼得人不得不去看清。我也不是厉害,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选择了更直白的表达:“……只是更早地学会了在规则里低头,然后再想办法。”
“天真……其实也挺珍贵的,能一眼看到理想的样子,也需要一些勇气。”
他很少这样直接地肯定她,这让程意有些意外。
“但是,”他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变得更为认真,“光有勇气可不够。你得先拿到入场券,才有资格坐上牌桌,甚至……才有可能去改变规则。”
他这番话像是在解释自己的选择,也像是在无意中点拨她。
程意却一下子听明白了,他没有嘲笑她的单纯,反而承认其价值,却又清晰地指出了仅凭于此的不足。
她望着他,表情有些复杂,“所以……你所谓的伪装合群,也是为了拿到那张入场券?”
周任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