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外环境的稳态由指责构成。所以她爱谩骂胜过赞美,爱愤怒胜过温和,爱电闪雷鸣的夜晚胜过和煦的太阳天。
摆脱锁链比挣开蛛网简单得多。」
他想她会想到子宫的安全,羊水的温暖,比米糊更健康甜美的是奶水。而她却想到第一双抱起她的手是带着硅胶手套的助产士,来不及睁开的眼没能记录母亲的面容,毯子包裹起新鲜的身体,垃圾桶接过来印有大朵牡丹花的毯子,风雪拥抱上来。
他问她现在的感受,她走出客厅走进客房,说:“我很好。”
他试图把陈末从衣柜里挖出来,她跟柜子连成了一体,他摸到她的脸才发现她的嘴里正咀嚼着木屑,缺了一角的衣架上渗透出一圈血沫。
手指撑开牙关,木头汲取着她的血液,她的牙齿要从他手指的血管里吸回来。
“吐出来。”
往衣柜里探进半个身体,像进入了坟墓的世界,陈末仰着头看他,没什么表情,脸上只有被他用手扯出来的狰狞。
陈末不肯动作,他就把手指伸进去,一点一点直到清理干净。
她跪坐在衣柜里,把他的手指咬出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等她再次松口,这个时候她就会垂下目光,好像终于肯露出一点愧疚的表情。
“你也觉得我不正常吗?”
“我觉得你只是在装疯卖傻。”他端来一杯清水给她漱口,“每个人保护自己的方式都不一样,你只是有一点特别。”
她在他面前露出笑容,语气很真诚似的:“你是第二个这么有眼光的人。”
“第一个是谁。”
“第一个是我自己。”
她从衣柜里跨步走出来,诈尸似的,重新找了一处地方躺下。
她说:“我想回沽沐去,要开学了。”
他想让陈末相信自己有魔法,可以使一切令她受伤的记忆都消失。他把晶莹的花形状的铃拿出来,悬在她的视线里,她伸出手拨弄了一圈那些独立于花心的花瓣,已经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的另一只手正放在她的颈上。
“只是短暂的窒息,你不会感到痛苦。”
“你做了一场梦,无关紧要,你知道这一切是虚假,你总要醒过来。”
“你看到洁白的鸽子飞过头顶,伸出手,它会落到你的手心,你从它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叮铃铃~~~
他面前出现一扇木门,这个场地被铺了绿漆的铁丝网绕起来,升到两层楼那么高,向中心收拢,顶部换成了白漆的网。里面放满笼子,笼子住满肥硕的鸽子,鸽子的羽毛呈现水泥灰的颜色。其中一只向白色的区域扇动翅膀,虚假的天空,真实的束缚,把它打落回来,落在陈末的手心。
门被反锁着,他只尝试推动了一下,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陈末穿着有两条蓝色条纹的白色上衣,裤子是相同的样式,头发有些乱,被随意地扎在脑后,茶色的眼睛流露出怯生生的情绪。
“我来看看我的鸽子。”
她点点头,立在刚刚坐的矮凳旁边,低下头开始对衣摆上的线头产生兴趣,不知疲倦地绕在手指上又解下来,一包拆开的饲料代替她坐在凳子上面。
“你叫什么名字?”
“陈茉。”她用鸽子站脚的树枝在地上写出来。
“为什么是这个茉?”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她的下面。
“因为爷爷说叫小花小草的低贱好养活。”她继而盯着他的名字,“那么我猜,你的母亲一定姓林。”
她猜的没错,他只好也说没错。
阳光把陈末头顶凌乱的头发晒得毛绒绒,他伸出手揉在上面,金色的发丝就像蜗牛的触角一样,一碰就缩回去。
她忽然跑开,在另一侧蹲下来,一边摸鸽子橘红的爪子,一边问他能不能把薪水越过她的父亲给她。
“我保证每天准时来这里喂鸽子,把鸽子喂得漂漂亮亮,还可以包揽打扫卫生的活,不用你加钱。”
漂亮没用,这些鸽子最终都会被拔光羽毛,用失去生命完成烹饪,送上餐桌。
他点头答应,听见她说谢谢。她跑出这个空间。
在这里等着陈末第二次踏进来,没等到,就到她的必经之路上等,仍然没有。
她也许离开说谎就会活不下去。
一层高的矮屋连成泪珠项链放在贵妇人锁骨上的弧度,还来不及跟上时代多霸占几层空气,就堆积在一起组成居民楼。陈末的家夹杂在其中,她会从其中某一颗推开铁门般的屏障走出来,像戳破泪珠。
什么也没带的时候会奔跑,从前围着这些泪珠跑,有了父亲给她找的一份小工作她就往一公里外的鸽子棚跑。要是从里面背出了书包,她要跑上公路,坐329路公交,打车到地铁站,再坐998路公交转124公交,徒步走上一个操场的长度,就可以抵达另一个庇护所,澄淋高中。
如果跑不出来。如果她没有跑出来。
他想到这一种可能,把一公里的石砖路倒着走回去,等到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面前,他听到自己发出奔跑后的的沉重呼吸。心脏是冷的,膨胀的血管让它跳得更快,一下一下传来敲在石头上的僵硬和疼痛。
把心跳敲在泥垢和绿漆混合的门板上,泪珠发出巨大锁链的拖拽声,他知道那只是陈末父亲从床上翻身的动静。翻身声响了一个世纪,开始跳起踢踏舞,廉价塑料拖鞋一下一下拍打在脚底,一直跳到他的面前。
门从里面打开,泪珠凹进去,他看见一个白面馒头,矮胖的身体没穿上衣,看见他时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在脸上堆起弥勒佛似的褶皱。太过热烈,显露出讨好的意味,但仍旧透出浓浓的慈爱和善。那些褶皱支撑到疲惫的状态掉下来一两条,立刻就冷漠起来,盛装的虚伪与暴戾在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体味似的散发出来。
他想往里走,天花板上吊下来惨白的钨丝灯,在陈末父亲的身后酝酿出久久不能平息的雾海,淹没了房屋里的一切。他把陈末的薪水递出去,打开了陈末父亲笑声的开关。
“您太客气了。”他看着陈末父亲沾着口水数那几张薄薄的钞票,“不过嘛她以后就不去了。”
“她说不想去了,我也就依着她的意见,有多余的课外时间给小孩自己去玩也好。”
“嗯嗯嗯对的对的,她现在出去找朋友玩了,对的对的。”
他只好看着铁门重新推到脚尖,后退一步,朝天空张望。像那种孩童笔下的房屋,三角屋顶,扁长方形屋身,长长方形烟囱,嘴的门,眼的窗。
这里只有一只眼,是个有四个巴掌大的正方形,从外到内贴着绿的、灰的、灰白的和黑的纱窗。颜色是油漆刷上去的,遮盖住纱布里的铁丝,他能数清楚,因为纱窗有海浪的波纹,凹下去的部分完好无损,向外突起的窗边狰狞地掀起混凝土材料。
里面伸出来一只手,他走到窗户面前把身体贴上去,那只揪着铁丝制纱窗的手攥住他胸膛前的衣襟。
“......李渝林。”
陈末的声音,沙哑得像变声期,喉咙在吞咽沙砾似的,难以想象它是从人的身体里发出,而不是这扇窗户被风吹过的声音。
他俯下身子朝里看,阻隔着他和她的还有四根没有被混凝土包裹的螺纹钢筋,中间两根的内侧纹路涤荡出银色的光粒。
房间里摆着一张床,一个人,最鲜明的是陈末身后的木门,像摔碎的白巧克力,被黄色宽胶带五花大绑在门框上。如果要用红色的线缝起来,那裸露的部分和新鲜牛肉在案板上跳动没有区别。
她的脸很平静,茶色的瞳孔被眼皮遮去一半,不说一句求救的话,淡淡的表情是他伸出手就可以连同五官一齐抹掉。
只好他代替她哭。他要把她一针一线地从纱窗上拆下来,换上新的彩色的线,再缝到新世界里。
她的手不再抓着他的衣襟,开始抓他的眼泪,她把头隔着厚重的纱窗抵在他的胸膛,露出安抚的微笑,这一点笑苍白到陈末自己都能感受到。她用手掌挤压两下脸颊,重新笑出来,物理上的不健康的红色就浮现在苹果肌和嘴唇上。
她给他看她的画,又打开一个铁制的五彩月饼盒子,里面装着圆的扁的菱形的珠子,有孔的实心的,瘪了气的儿童气球里用作装饰的蓝色羽毛,充满色彩的玻璃线,以及他院子里鸽子的羽毛。
“我上辈子一定是个乌鸦。”她的眼睛比灯光下的水晶珠子还亮,“我最最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合上盖子,盖子上面突起美丽牡丹的图案,和她画的一模一样。
他想办法和陈末父亲协商出一份新的适合陈末的工作,陈末父亲总是拉长语调说:“再看看吧,嗯嗯对的,我还是不舍得孩子出去吃苦啊,也用不上那一点半点的,就在家里快快乐乐的就行了。嗯嗯对的对的。”
她也不总是逃跑失败。
成功的时候一直跑到他装满鸽子的院子里,站在门口也不进来,远远地看着他坐在凳子上掉眼泪。
“我爸说你一定是看上了我。”
“他说我去卖也不是不行。”
陈末父亲的话是一条盛满垃圾的河流,她从里面捡出几句自己能接受的话带过来,就以为他也能接受。
她的精神陷入呕吐,顺着食道涌上来的胃酸腐蚀眼眶,让底下的鼻腔和口腔都失明。她要他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