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偷来的市井温情,如同江南短暂的晴日,转瞬便被阴云覆盖。
一日午膳时分,窗外还飘着细密的雨丝,两人正默然用膳,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帝身边的传旨太监带着一队禁军,竟直接寻到了这处下榻的府邸。
“燕北王接旨——”
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宁静。李危与温愫同时放下碗筷,心中俱是一沉。
旨意言简意赅:岭南蛮部叛乱,局势危急,特命燕北王李危即刻结束江南之行,火速前往岭南平叛,不得有误!
圣旨宣读完毕,厅内一片死寂。
李危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温愫跪在他侧后方,脸色瞬间煞白。
岭南?那是什么地方?蛮荒烟瘴之地,蚊虫遍地,时疫横行,听闻染上便会浑身长疽,痛苦而死!更何况,李危是彻头彻尾的北地将领,擅长的是平原骑兵冲锋、雪地奔袭,何曾接触过南方密林水战?朝中难道就找不出一个熟悉水战、适应南方气候的将领了吗?
这旨意,处处透着诡异和不合常理。
温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几乎要忍不住开口质疑。传旨太监将圣旨交叠,双手呈上,二人起身。
温愫下意识往李危的方向上前半步,嘴唇微动,那句“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一起去”就悬在嘴边,哪怕只是在一旁照料……
然而,他话还未出口,李危已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那眼神,阴沉得可怕,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以及一种近乎冰冷的了然。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明确地传递了一个信息:闭嘴,不准说,不准问,更不准跟!
温愫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阵阵窒息般的疼痛。
传旨太监倨傲地催促着,禁军虎视眈眈。李危缓缓动身,接过那卷明黄的绸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待人走后,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吞噬。
“王爷……”温愫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岭南……那地方……这分明是……”
“旨意已下,毋庸多言。”李危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如同窗外落雨的天空,把不甘揉在暗处。
他们一清二楚,这不是商议,是命令,是陷阱,是“请君入瓮”。但抗旨即是死罪,甚至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灾祸。
相对无言,唯有窗外雨声淅沥。
温愫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唯一能做的,便是在王爷走之前细心照顾,给与哪怕微不足道的帮助。
温愫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将他这些日子凭着记忆和向当地郎中请教,悄悄备下的几包药材翻找出来——防止晕船的、驱避蚊虫毒瘴的、预防时疫的……零零总总,包了好几个药包。
他又想起那日市集上买的定胜糕,虽已冷硬,但寓意是好的。他胡乱地将药包和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两块定胜糕塞进一个不大的行囊里,然后快步回到李危面前,将行囊递过去。
“王爷……这些……或许用得上……”他声音哽咽,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一定要……一定要小心。”
李危看着他手中那个略显凌乱却沉甸甸的行囊,目光在那印着“定胜”字样的油纸包上停留了一瞬,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墨色。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擦过温愫冰凉的手指。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将行囊递给一旁沉默整理军备的副官,沉声吩咐,“收好。”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温愫,用力地、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那力道很大,几乎捏得温愫生疼,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承诺传递过去。
他怎会不知此去凶多吉少?岭南瘴疠,蛮部凶悍,更可怕的是来自背后的冷箭。但皇权之下,他哪有选择,只能踏入这瓮中捉鳖的陷阱,用尽一切手段,拼尽全力活着回来。
第二日,天色未明,队伍便已集结。
码头上,细雨迷蒙。李危一身戎装,玄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温愫站在送行的人群前,穿着来时的衣裳,单薄得像随时会被江风吹走。
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没有一句嘱托。
李危深深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沉重,缓缓抬起,扫过温愫周身,在他的脸上久久停驻。然后,李危毅然转身,登上了南下的战船。
船帆鼓起,顺着江水,缓缓驶向那片弥漫着瘴雨腥风的土地。
而温愫上了来时的官船,在另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启程北上,返回京城。
就在温愫的船只离开江南地界不久,一身风尘的刘义赶到了他们曾经下榻的府邸,却扑了个空。
他通过白衣坊的渠道,刚刚查到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当年上书皇帝,力主严查梁氏私兵案,并最终导致梁氏姻亲温家被抄家的关键人物,并非旁人,正是如今对温愫“宠爱有加”的燕北王,李危。
他想立刻将这个真相告诉温愫,然而,消息却姗姗来迟:燕北王已奉命南下平叛,而温侧妃,也已随另一部分人马,班师回京了。
官船在夜色中航行。
温愫躺在舱房的床榻上,辗转难眠。身下似乎硌着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边角——是那封李危塞在他枕下的家书。
他早已发现,却一直不敢细看。此刻,在无边无际的焦虑和孤寂中,他终是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再次展开了那封薄薄的信。
父亲的字迹略显仓促,但字里行间是确凿的平安,甚至隐晦地提及“处境尚可,勿忧”。李危兑现了他的诺言,他真的保住了温家残余的血脉。
这本该是慰藉,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本就纷乱的心湖。
家人暂时无恙,可那个给予这份“无恙”的人,却正奔赴九死一生的险境。一边是血脉亲人,一边是……是他心思复杂难言的夫君。两种担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里面是在江南酒楼尝过的桂花酿。他本不爱酒,此刻却觉得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压下心头那阵又冷又热的悸动。
他对着瓶口,小口小口地喝着,甜润中带着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未能浇熄愁绪,反而让思绪更加飘忽。
菱角端着安神汤进来时,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再看温愫倚在窗边,手里攥着酒瓶,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吓了一跳。
“娘娘!您怎么喝起这个了?伤身子,快放下吧。”
温愫难得地没有顺从,反而将瓶子往怀里收了收,摇了摇头,声音因酒意而有些绵软:“就一点……没事。”
菱角见他眼神迷离,知道劝不住,只好叹了口气,替他披了件外衫。
“娘娘是在担心王爷吧?”菱角轻声问。
温愫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江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菱角……”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王爷并不像流言里那样……对吗?”
菱角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顺着话头安慰道:“是啊娘娘!王爷待您是不同的,定是因为心里有您!王爷武艺高强,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温愫听着,没有反驳,只是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又抿了一口酒。
“心里有他”?
他昏沉地想,李危对他,或许有那么一丝不同,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真心。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什么真心假意,什么权谋算计,他通通不想去分辨。
他只要——
温愫闭上眼,将最后一点桂花酿饮尽,辛辣的余味中,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只要他能回来。
只要李危,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