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众人都找位置坐下,一副要听学的认真模样,却暗暗将视线投在乌禾琉身上。
不觉间低语声四起,都在谈论陆悄。
有几个踩点来的仙子不明情况,见堂内异常,小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哪儿不对吗?”
哪儿不对?
是哪哪都不对!
压到极底的声音:“你刚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外面吗?”
“差点忘了问,聂盈竹跟桑玉凝怎么在太阳底下跪着,还被捆了?”
“是这样的……”窸窸窣窣如鼠蚁啄食般讲了来龙去脉。
解释完毕,落在乌禾琉身上的视线又多了几道。
灵宝峰、乃至于神京十六仙峰,一大半的人都知道陆悄的德行。
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修为低下,为人懦弱,襟度全无。
而这样一个人,被东方仙师选为首徒。
群狼环伺的修真界,谁能容得下她?
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难,便是所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
今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一直这般默默无闻、任打任骂。
可现在…
观她穿着,依旧素的不能再素,可到底不同了。
就连一直被诟病的瘦弱,在此刻看来也是恰到好处的骨感。她坐在窗边,天上的云像要落下来挨住她似的,清风漫卷之间,湛若珠辉。
谁能想到,有一日会在陆悄身上看到如此脱俗的一面。
眼前不禁浮现出她刚才温声斥责聂桑二人的场景,视线已然挪不开了。
许多人不忿,她怎的突然变厉害了?
又暗暗想,能被东方仙师选中,她怎可能真的一无所长。这些年大家只顾发泄,或许真的忽视了陆悄的真本领。可她若真有本领,为何不早早显露?难道这位仙师首徒,她、她、她喜欢挨打受骂?
此时,一位小仙子在门外喊:“墨堂主到——”
一声传报,将室内的猜疑氛围打破。
乌禾琉专注去瞧,打定主意要拿墨芽与自己比比,她始终不信一个小辈能盖过乌尊的风采。
在她定睛时,自门口进来一位飘逸清雅的仙子,穿一身水芝红提花缎烫金领仙衣,颈背落下通莹青珠背云,袖裾逶迤,清正高雅。行步间如莲叶迎风。她一来,堂内众人顿时聚精会神,痴痴望着她的身影。她面容温净,轻轻将书籍置于桌上,便是一片喧嚣中唯一的沉着。
毫无疑问,这就是墨芽。
乌禾琉皱了皱眉。她发现墨芽变了许多。
不可否认,的确仙极雅极,但比起她当年敢爱敢恨的洒脱,如今的清雅却像戴着无形咒枷。
乌禾琉唇边溢出潮冷的笑。
早说了,失去她的修真界,就是一滩烂泥。
那帮人费尽心力将她驱逐至另外一个世界,结果呢,她们自己好像也过得不甚如意。
墨芽进来时应当看到了院内的聂桑二人,但是却只字不提,略寒暄几句,问了前几次的课业,就开始讲新学问。
这些内容,乌禾琉早就滚瓜烂熟,什么‘为仙三响’、‘为鬼七唱’,名刀名剑、名符名阵,历代名家的思想转变以及居地迁移,她在正式修行的第一个月,就将以上倒背如流,并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还撰写一部《仙家真诠》,助同门进阶。没想到一百年过去,神京的弟子竟连这些东西都不能自学。
要么,资质有问题,要么,教授方式有问题。
亦或,二者皆有。
乌禾琉感到欣慰。
都是应得的。
如此看来,她都不用费神,也许过不了多久,神京就是乌氏的新居地。
与她不同,堂内其余弟子都听的入神,认真在手札上记笔记,看向墨芽的目光,是极致的崇拜。
墨芽不骄不傲,嗓音清韵,又不失严肃,道:“讲至名家,你们可还记得八大派系的成名术法?”
一时间,学堂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举手。
能在墨堂主面前留个印象,那是多风光的事。
墨芽点了第一个举手的人,请她作答。
乌禾琉展眼去看,见那是个青衣墨发的仙子,气质温润,一派恬静。唯独那双眼睛,狭长冰冷,看人时如一面通透的镜子,叫人不能长久直视。
她挑挑眉,心下冷笑。
又是个熟人。
东方灵毓的第三个徒弟,名叫岳芙。
似是发现乌禾琉在看她,她的目光也微微瞥过来一点,神色未变,像是不屑,又像是无意,她又站直,道:
“八大派系中,拂雪派以剑术称傲,剑出鞘必见亡魂;照影派见过去、预未来,世人誉为万世通;
清微宗擅变幻术法,点石成金不在话下,因此又有别号,叫做点石宗;紫明宗因符篆出名,一张符即可令死者回生,令生者辞世;璇月宗以明悟天机闻世,专培谋师,弟子遍布权贵宫廷,在凡尘中属独一份荣耀;
天音阁以音律御敌,又著有无数乐曲,可织梦、可食人、可移形换影、亦可济世救人;解禅山庄较为特殊,一不修仙,二不修武,如其山庄之名,专注修心,为人解除执念,不论血海深仇者还是为情所困者,但凡得解禅山庄指点,即刻苦海回头。”
“剩下一个…”岳芙声音清越,恍如烟雨朦胧中的环佩叮当,为人指明方向。仙子们听的入迷。
“我忘了。墨堂主,可否请我大师姐代为回答?”
此话一出,堂内愈发寂静。
仙子们呆愣着看向她,而后齐齐扭头,望向后排窗边坐着的乌禾琉。
八大派系的荣光早已过去,如今神京早不论那些,更多的是研究八大君殿与十六仙峰的特点,堂内中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年纪,连当今都没学清楚,遑论历史。
再者,最后一派,乃是不可说。
修真典籍中,早已将其除名。
岳芙是这一辈弟子中最博古通今的,东方仙师常赞她过目不忘,对学问十分忠诚,是以很愿为她设课讲学。若她都忘了,垫底的陆悄怎会知道呢?
乌禾琉淡然抬眸,看向墨芽。
墨芽似是习以为常,可见岳芙常日也是这般刁难陆悄,明知大师姐一无所知,还要将她架在人前,丢尽脸面。次数多了,陆悄都不敢再见人。
弟子们有的绞尽脑汁回忆最后一派的信息,有的等待陆悄出洋相,堂内尽管无声,却是很热闹的场面。
墨芽一向不理会弟子之间的矛盾,何况师妹不懂的学问,由师姐代为解答是理所当然,她便抬手,礼请乌禾琉,“陆悄,你来说。”
乌禾琉平静回视,缓缓起身。
开口前,余光看到岳芙的眼神。
一种,如同赏赐的,捉弄。
乌禾琉轻轻眯眼,道:“最后一派,是朝奚乌氏。朝奚乌氏什么都修,论剑不输拂雪派,论术不输清微宗,乌氏什么都会,且独有一门法术,叫做‘寿与天齐’,乌氏那座万寿大殿中,全是上千岁的仙人!”
墨芽怔住,不由地注视着她,只见那张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她心中感慨万分。
说的这么仔细,必然读过不少相关著作,观她神情,不像对乌氏有偏见。在如今的修真界,乌氏没有姓名,即便被提及,也被视为落败一方,毫无价值。
墨芽敛眸,眼中黯然。当年她求拜乌氏为师时,朝奚乌氏的万寿大殿何等的荣华风光。
也不知怎的,她看陆悄也比以往多了丝欣赏。“不错,乌氏与天同寿。”
弟子们诧异不已。
这么冷的知识,陆悄别是误打误撞吧?
她的平庸固然不齿,可她的成功更使人破防。
岳芙转脸又看了她一次,就像是惊讶一只小狗挨了打还会喊疼。
乌禾琉察觉后,斜睨着她。
平常的反应而已,她并无多少情绪。这许多年,她见识过人心的千奇百怪,岳芙只不过是个没闯出名堂的仙修,散课找机会杀了便是,不足以动怒。
然而在岳芙看来,那是俯视、以至于是忽视……
她暗暗握紧双手,双眼轻阖,努力平复了内心的涌动。
自然,学堂也不都是好事者,也有一些好学的弟子开始提问,“墨堂主,乌氏与天同寿,那与仙何异?‘寿与天齐’和‘得道飞升’有何不同?”
墨芽正色:“与仙无异。区别在于,得道飞升是位列仙班,寿与天齐,则是自立仙班。”
自立仙班…难怪查无此名了。
弟子们不再问。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散课后,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挤在乌禾琉的桌前,叽叽喳喳地问:“你怎么会懂这些,还有你的法术,怎么回事?”
“是啊陆悄,你别不是偷偷修炼的吧?”
“好会藏啊你,先前还默默无闻的,东方仙师快回来时,你就出风头了,难道你是想给仙师一个惊喜?”东方灵毓在神京美名远扬,要真挑刺,也就大徒弟无能这一点了。
可现在,这个污点好像要被洗清了。
乌禾琉本不欲回答,等她占了神京,这些人都是要死的,何必知道那么多。
但她不经意看到门口气冲冲进来的桑玉凝,忽然变了主意,莞尔道:“师尊亲自传授,有问题吗?”
围观者大大惊诧。
“仙师亲传?可以往不见你使法术,仙师有什么交代不成?”
乌禾琉高深莫测般道:“当然。”
好不容易等水丝术法失效、冲进来要讨说法的桑玉凝脚步一顿。
她也想知道师尊对陆悄说过什么。
乌禾琉余光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道:“有人太小心眼,师尊传我术法时,堪比做贼。”
桑玉凝神色骤变,眼角眉梢都抽动不止,怒到喉间腥甜,快要吐出口血来。
她猛然召剑,赶走所有人,对着乌禾琉道:“混账,敢毁师尊清誉!”
那把剑通身如玉,剑刃细薄锋利,直直向着乌禾琉刺来。
旁观者不禁兴奋起来。以往都见陆悄单方面挨打,这次是斗法,可有的看了。
只是……她们期待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因为这次,变成桑玉凝单方面挨打。
乌禾琉抬了抬手指,没人看清她使了什么法术,那把剑就瑟缩不止,自动回鞘了。
堂内陷入长时间的寂静无声。
就连藏在门外看戏的聂盈竹都惊住了。
乌禾琉可没时间欣赏这些人的表情,她很和善地对桑玉凝道:“师妹,今日在课堂上,我帮三师妹代答问题,仔细一想,从前我这个做师姐的都没机会帮你什么,趁此机会,教你点学问,怎么样?”
桑玉凝失神地望着自己那把剑,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怒到面目扭曲,“就凭你——”
乌禾琉微微一笑,素净的衣袍一丝不苟,发细睫浓,面色荏弱,这笑容却与髻间那朵红缕金丝宫花相得益彰,难得的,在她身上看出几分明艳。
她说:“师妹勿恼,师姐今日要教你的是四个字,叫做‘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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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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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