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高挂,树影横斜,阒静山野淙淙流水重刷着岸边礁石。溪水中晃晃盛着一弯莹润小舟,随着水波涤荡。
幽暗的山林中,一人拔足狂奔,在婆娑月影中疾走。
身后云雾渺渺,若隐若现的人影,成群结队追在他身后。
他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在地,急急忙忙爬起来向后瞟了一眼,只见茫茫人影就要逼至眼前。
“别追了!我也只是拿钱办事,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们,我都给你们......"
可人影没有回应,他面色惨白,转身又向更深处逃去,忽而脚下一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金秋时节,丹桂飘香。今年打了胜仗,秋收又是丰年,长宁举国沉浸在丰足的喜悦中。
可朝廷这几日却有些不太平。
西南小国每年要向长宁纳贡,半月前传来消息,护送贡品的商队在巫溪山遭遇劫匪,宝物不知所踪,几名押货人还身受重伤。其中两人被当地的农户救起,昏迷几日醒来才报了官。
土匪盘踞此处已有多个年头,官府百姓不堪其扰,两年前朝廷派巡按梁忠全带兵镇压,歼灭土匪两百余人,功绩斐然。不过安稳了两年,居然又卷土重来。
先有朝廷官员出事,再有上贡的商队遭土匪洗劫。
宁帝龙颜大怒,撤了地方官员的职,让临安王亲自去当地查办。
百里珩此次前去山剿匪,随行五百余人,待到抵达泷南县后,再与驻扎在西南郡府的军队汇合。
傍晚长街无人,百里珩骑着马从临安王府出来,身后善文善武两人亦骑马并进。
他们趁着夜色出门,就是为了避开盛京的寻常百姓,可绕过小巷走向长街时,清泠月色笼罩的槐树下却依稀站着一方倩影。
善文善武对视一眼,悄悄驱马走开。
百里珩一勒缰绳,□□马渐渐停下脚步。他未下马,拉扯着缰绳蹙眉望向树下人影:“戚二姑娘,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戚惜也是没办法,谁叫她阿姊知道王爷要离开盛京,让她前来送别。自从中秋夜她误会了阿姊,还在她被绑架时与王爷在街上闲逛耽误了时辰,就总觉得对不住阿姊。
还有她想入仕的念头,王爷让她先不要同阿姊说,她这些天怕阿姊看出异样,在家中都想方设法避着她。
所以阿姊让她办事,她连多问一句都不敢。
“王爷,臣女知道您要去巫溪山剿匪,特来相送。”戚惜委婉道。
百里珩一眼便看穿:“是戚夫人让你来的?”
戚惜内心点头如捣蒜,但她答应了阿姊不能说,于是眼含遗憾,毅然决然摇了摇头,不情不愿道:“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百里珩默了一下,不再与她浪费时间,刚要驾马离去,忽然瞥见戚惜腰侧挂着一个荷包。
他记得戚夫人腰间也常挂着一个荷包,便伸手问:“给本王吧。”
戚惜怔愣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后知后觉地解下荷包:“王爷,您是要这个?”
百里珩取回荷包,见上头绣着一双并蒂莲,针脚紧密,与戚夫人腰侧的做工十分相似。
并蒂莲意味着共偕连理、切切思念,戚夫人竟然有如此深意,这烫手的山芋若是被别人看了去,怕是会惹下祸端。
百里珩攥紧荷包,恍然应了一声:“告诉戚夫人,她的东西我收下了。”
马蹄踏踏,绝尘而去,长街上只余戚惜在风中呆若木鸡。
戚惜遥遥望着越来越小的人影,喃喃道:“蒙尉,王爷怎么把我的荷包抢走了?那是阿姊回来时送我的。”
一个静默在树影中的人走到她身旁,拧眉看向百里珩离去的方向,心道从临安王府出城应当走安平大街,一路畅通无阻,他为何绕路过来?
风萧萧马潇潇,百里珩的队伍彻夜兼程,一个月才赶到泷南县。
泷南县地处南方,晚秋的气候比从盛京出发时还要暖和,一行人的衣着一路上越来越轻,行李越来越重。
泷南本来太高皇帝远,县令杨慎吾被一道圣旨革职,如今县衙门上上下下是县丞刘邕代为掌管。
泷南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县衙门除了一位县丞,还有主簿、典史,捕快、差役二十余人。刘邕一人看顾十分吃力,听闻临安王要亲自来,更是接连几天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县丞刘邕早早等候在城门前,将一行人引入这座山崖间的小城。
泷南县连着最近的青城县统共不到一万人,百里珩与带着千余人浩浩汤汤而来,城中没有足够的地方住,兵马就留在山下安营扎寨。
百姓听闻消息虽未上街观摩,却隔着窗户偷偷地望。那位领军的将士骑在高大骏马上,行过狭窄的街道,器宇轩昂、雍容有度,身后跟着的属下也是身姿挺拔、俊朗非常。一晃眼走出视线之外,还勾着人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
县衙门巴掌大的地方,因为百里珩的出现特意赶着翻新了些。刘邕边在前头带路边解释道:“王爷大驾光临,我们这小县城原是有一间客栈的,但前不久您们的消息传来后,那帮土匪趁夜从山上下来,将客栈洗劫一空,还放了一把火,如今是不能住人了。两位大人就歇在衙门后头的院子,我都请人收拾干净了。”
土匪如此嚣张,定是想给百里珩一个下马威。百里珩听后眸光沉了沉:“他们可有留下什么话?”
刘邕话到嘴边有些迟疑:“他们......他们说,要让临安王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百里珩唇边浮现一丝漠然冷笑,眸中却似火光渐渐兴起:“有意思。”
几人在省事厅坐定,百里珩奔波一个多月不见疲态,坐下后刘邕便让小吏取来事先整理好的地图和土匪资料。
刘邕其人四十出头,面阔扁平,下巴圆润,笑起来时颇有些憨态可掬。
他对百里珩恭敬道:“西南崇山峻岭,洞穴密布,险峻非常,唯有山间索道与外界互通有无。这片地区的土匪如今有三个领头人物,霍向东、霍祁秀和秦彧。霍向东和霍祁秀是两个表兄弟,分别占据着大小崇猿岭,秦彧则守在巫溪山一带。”
百里珩将地图展开,又对着他递来的资料看了看,与先前在路上得到的情报大差不差。上贡的商队在巫溪山一带被劫,十之**是秦彧的势力。
“朝廷多次派兵剿匪,说是大有成效,难道有假?”
刘邕思索道:“并非有假,而是土匪太过狡猾。土匪占据的地盘大多易守难攻,与朝廷兵马周旋不过,大不了躲回山中。一来二去,要耗上不少时间。朝廷派来的人总有一日要回去,等他们走了,那些土匪便又出山劫掠。除了两年前梁巡按来的那一次围剿,其余都收效甚微。”
他垂眸幽幽叹了口:“这次他们居然对上贡的商队下手,真是毫不将朝廷放在眼中。”
“那两名押货人如今安置在哪里?”百里珩问道。
“他们身受重伤,就安置在附近镇上。”
百里珩起身:“带我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刘邕眨了眨眼睛:“王爷,可您一路赶来还未曾歇息。这土匪不是一时半会儿会出来的,不如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
百里珩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王爷想看就跟我来吧。”
百里珩只带了几名贴身的侍卫一同上山,山路崎岖,绕山而行,常有肆意生长的草木跳出来拦在路上。
侍卫在前头砍下伸出的树枝,为百里珩清扫路障,一路倒也没见到异常。
“就是这一段。”刘邕道。
这一段若是骑马离山下的泷南县约有一个时辰的脚程,绕山行走,先上山再下山,不知不觉便已至两山之间。荒山野岭,前后无人,若是遇险,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侍卫分散开来搜查线索,百里珩也翻身下马四处查看。
两山之间有一条清澈小涧,这个季节水宽约五米,流速不算快,踩着石头可以走到对岸。
“行至此处,须穿过小涧,抵达对岸再继续沿着山路向北走,约莫两天后能抵达下一个县城。下座县城叫青城县,比泷南县地势平稳些,规模也大些,过了青城县后进入中原地区,路就好走多了。”刘邕跟在百里珩身后解释道。
山中气温较山下低,树叶尖染上秋色,越往高处颜色越深。
“两个月前还是夏季,山中水道应当更宽阔一些,水流也急些。商队带着行李,想要踩着石头过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若是没有说谎,应是行至此处被山涧耽搁,停下来歇脚。”
刘邕眼睛一亮:“有道理。”
刘邕继续将百里珩一行往隘口引,百里珩边走边思忖道:“土匪中据点离此处最近的是霍向东的大崇猿岭,但论地势,这里属于巫溪山脉沿线,是秦彧的地盘。那晚洗劫他们的会是哪一方的人?”
刘邕顿了一下:“王爷,实不相瞒,这件事传出去后,首先来认领的是霍祁秀。他在山道上打劫了一过路商人,让人来传话,说是对这件事负责到底。”
百里珩冷哼一声:“他想怎么负责?他的小崇猿岭距此有二百里,荒山野岭,山势复杂,平日只有飞鸟能从山里出来,若不是背靠他哥哥的大崇猿岭,他想安生都难。怎么可能派人夜里守在此处打劫?”
刘邕点头称是,又道:“这么说,前些日子来县城放火的也不是他了?”
“霍向东前些年打仗时腿上中箭,现在年纪渐长,越发行动不便,近年出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未必会趟这次浑水。秦彧在三人中最为狡猾,善于游击,唯恐落下痕迹,也不是他的行事作风。只有霍祁秀年纪小心气甚高,最有可能借此机会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可是方才也说了,他的小崇猿岭距离陇南县最远,取道此处必然会惊动霍向东和秦彧,他们如今绑在一根绳上,真的会放任霍祁秀胡来吗?”
刘邕愈加疑惑,却不敢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