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孟晚歌之所以至今还记得,想来是因为那个小乞丐的眼睛实在是好看。
小少年的眼睛漆黑如长夜,在看向她的时候,会亮起几颗碎星,就像是……
孟晚歌捧着茶杯,抬眸看向裴寂,他好似听得认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等她停了话头才牵唇一笑,深沉的黑眸微微一动也迸出几颗碎星子。
大抵长得好看的眼眸,都是有些相似的。
“后来呢?”裴寂执起茶杯又放到唇边送了口茶。
孟晚歌凉下来的脸颊又是一烫,别开眼去看窗外,码头上依旧人来人往,不远处有一艘货船,上上下下都是搬货的工人,嘈杂又显繁闹。
她摇摇头:“后来我被捉回了家,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再被那些人报复,也不知道拿了我的钱有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她记得那个冬天格外的冷,京城飘了好几日的雪,整个皇城都铺着厚厚的雪,到处都白皑皑一片。
跪在雪地里,冻得人想哭。
裴寂垂眸看向手中的茶,茶水已过半,杯底叠着一层被泡过依旧翠绿的茶叶。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声音又轻又低:“五小姐撒谎。”
孟晚歌回过神来:“嗯?”
他捏着杯子的指尖微白:“五小姐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被捉了回去,想来也过得不好。”
孟晚歌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不过当时她的确是在撒谎,不知道是为了骗自己还是骗小乞丐。这一点温宜秋倒是和她相似,在温家别说是受宠,不被欺负就已经很好了。
没等她说什么,又听他道:“若是他当时知道,定不会收下你的那些钱。”
听起来倒像是有点责怪那个小乞丐。
“他哪里会知道,当时连我都不知道呢。”孟晚歌柳眉弯弯,笑意盈盈地看向裴寂,“再说,我还得感谢他呢。若不是把钱都给了他,我也不会回去,家里锦衣玉食供着我多好啊,真跑出去万一也成了乞丐岂不是苦死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曾经那些难捱的日子都不复存在。
裴寂抬眸看她,只见她眉眼弯弯,捧着一杯茶笑得格外有些刻意,那模样实在惹人心疼。他指尖微抬,半晌后又落下,最后在茶杯旁缓缓握成一个拳。
手背上微微凸现的青筋,不知是因为心疼还是自责。
二人一时无话。
孟晚歌捧着茶杯将一杯茶喝干净后才躲在茶杯后面悄悄看裴寂,他坐得笔直,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捏着佛珠,藏青色的锦袍令他看起来更是淡然高华,如江面上静挂当空的冷月。
她不由胡思乱想,若是他发现她不是温宜秋,而是昭阳公主,会是何等反应?
会以为她疯了。
她连忙摇摇头,又仰头喝茶才想起茶水已经空了,所幸裴寂没有注意到她这一行为,她才假意咽了一口,从容地放下茶杯。目光又落在他捏着的佛珠上,只见那一颗佛珠颜色比其他更深些,在他的指腹间好似在轻颤。
好几次她都注意到那颗佛珠,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眼下她正眯起眼要仔细观察一下时,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雨从外面走进来,他见裴寂已经回来了便先朝裴寂行了个礼。
孟晚歌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他,问道:“怎么样了?”
听雨答:“那小乞丐有人管。”
这倒是在孟晚歌的预料之中,毕竟那小乞丐四肢残缺又眼盲,从方才的情形来看脑子应该也不好使,若不是有人管也不会专门寻个闹市乞讨。
只是能让他这般出来乞讨之人,想必也不是真心爱护他。
“属下问了一圈,才根据线索找到了一户人家。那个妇人知道我的来意后就要关门,我塞了点银子,妇人才说他们是从外地新搬来的,小乞丐是她男人的侄子。他们家中遭了大难才逃到扬州,家里没有营生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才想的这个法子。”听雨满面愁容说完,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已经按照五小姐说的,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把小乞丐接回家了。”
“他们千恩万谢,说下次再也不了。”
果然如此。
孟晚歌闻言也并不意外,她点点头:“如此便差不多了,多谢你了听雨,等我回了温家,再把银钱还你。”
听雨看了裴寂一眼,一脸正色地单膝跪下:“都是属下应该做的,五小姐不必如此客气。”
吓了孟晚歌一跳。
“你跪下做什么?赶紧起来吧。”她一时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听雨却当是没听见,依旧跪得笔直。
僵持了一会,裴寂才捻了捻佛珠,笑看向孟晚歌:“上次他让你落入水匪之手,很是自责,哪里担得起你这句谢呢。”
这话正好被进屋的闻风听见,他站在门口,抿着唇低头不敢吭声。心中暗想,主子口中的自责,代价也太大了。
孟晚歌自然不知道他们所想,只想起那日听雨为了救她被水匪们扔进江里,更是一脸歉然。没等她开口想为听雨辩解两句,裴寂已挥手让听雨退了下去。
他抬手从闻风手中接过一个精美食盒,放到桌上展开盖子,露出里面的几碟点心。
“这是扬州留园的点心,听说闻名天下,你尝尝。”他取出点心一一摆在孟晚歌面前。
扬州留园她自然是知道的,比京城的清月坊还要出名。她曾经还在温家的时候,最爱的就是这家的银丝酥,秦婉君总是会遣人专门来扬州给她买回去。可到底扬州离苏州有些脚程,每次买回去的不是碎得不能看,便是受潮不再酥脆。
尽管如此,她也是一贯爱吃。
后来去了京城便再也没吃过了,今日若不是裴寂去买来,她都快要忘了这回事。
她看向桌上精美的银丝酥,应是刚出锅,丝丝如银线,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叫人看着便能知道咬下去是何等酥脆。
“裴大人。”她眼尾微微发热,“我们能不能快点去苏州?”
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秦婉君在家中怎么样了。上一世她离开温家后就再没有见过秦婉君,也没收到过来信。在她被关禁闭的很多个日夜里,她不止一遍地委屈过,明明她偷偷往温家寄过很多封书信,为什么一封回信也没有。
她既怨又怕,怨秦婉君不要她,又怕秦婉君是听了那些传闻厌恶她。她甚至在信里都不敢问一句,哪怕明知道自己收不到回信。
与她而言,秦婉君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
“好,我们即刻动身。”将她从思绪里拽回来的是裴寂清柔的声音。
他的事务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当即便下令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两三日风平浪静,只是江浙一带船只多了许多,不是经商的货船,便是一些权贵的私家大船。想必是裴寂特意吩咐过,叫人不要暴露他的行踪,加上这艘船并未挂旗,过往的船只都以为这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客船,没人前来打扰。
临要下船时,孟晚歌敲响了裴寂的房门。
裴寂的舱房与她的那间差不多大,只是布置却截然相反,一应的黑檀木看上去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正坐在榻上看书,身旁的矮几上刚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孟晚歌见状颇有些意外,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问道:“裴大人不在苏州下船?”
裴寂合上书:“我晚些再下船。”
“为何?”
“若是叫人看到五小姐与我同乘一船,怕是会引人非议。”他垂眼低声道,“于理不合。”
孟晚歌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我的命都是裴大人救的,难道还在乎这些虚名吗?”
想来也没人比她更不在乎那些虚名了。
“是我在乎。”裴寂捏着藏在袖中的佛珠,轻声道,“五小姐看得通透,但是裴某在乎。”
孟晚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他抬眼看向自己,用十分认真的口吻,继续道:“五小姐的名声与我而言,十分重要。”
她闻言愣在原地,只觉浑身气血翻涌,心跳加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到船只停稳,她才匆匆道了一句:“多谢裴大人。”
随后便像是逃跑一般,红着脸提起裙子往外跑去。徒留裴寂留在原地,望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薄唇轻勾,眸中柔情万千。
他修长的手指将手中的书又打开,再合上。
最后看向闻风:“温泽那边收到消息了吗?”
“收到了,他说会给温家二爷修书一封,让主子安心暂住在温家,定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
因为裴寂的船伪装成了一艘普通的客船,孟晚歌和秋月下船时并未引人注意,连前来接应的家仆都没有发现她们。若不是秋月率先认出温家的马车,怕是几人还要在渡口好找一会。
渡口到温家老宅的路程不近,颠簸近一炷香的时间,马车才在温宅门前停下来。
“五小姐,您此前的院子没来得及打扫,二爷让老奴将二夫人院子旁边的一处空院子腾了出来,五小姐若不嫌弃,这些日子便在这个院子安置。”一个老嬷嬷领着孟晚歌走进二房的府院,在一处看着雅静的院前停下来。
这处院子看着虽不算奢华,却也是宽敞别致,也算是用了心。
想来是温二爷考虑到孟晚歌之前的院子太过寒酸,加上她这次是专程赶回来看秦婉君,才这般安排。
孟晚歌点头应道:“劳烦嬷嬷了,二婶婶如今怎么样了?我想先去看看她。”
老嬷嬷一脸愁容,叹了口气:“五小姐随老奴来吧,二夫人看到您定是会开心的。”
她吩咐下人将孟晚歌的行李放进房间里,便带着孟晚歌往右边秦婉君的院子走去。
秦婉君很爱摆弄花草,孟晚歌喜欢花草也是受了她的影响,可当她走进主院,却发现院子里的花圃中野草丛生,花根枯黄,花叶败落,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精心照料了。
这时一个婢女匆匆跑出来,满脸惊慌。
“快来人,快来人啊!夫人又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