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沈秧回神,他正坐在小院中,阳光明媚,藤椅慢慢地摇,他的膝盖上搭了一条薄毯,刚开垦出的土地里,种子还未发芽,十四岁的祁岫抱着剑,一脸担忧地叫他。
“您受伤了吗?”
沈秧低头看向自己,雪白长衫上,血迹浓重到乌黑,他伸出手指揩了一下衣襟,指尖染上鲜红。
“是我的血,但我并未受伤。”
沈秧并不打算跟祁岫解释这血迹的由来,他蹲下身,长发及地,很温柔地拉住祁岫的手,温和地朝他笑。
“祁岫,你做得很好,但我不知足,你再做得更好一点,可以吗?”
祁岫睁大了双眼,还没作出回应,就听到沈秧继续说道:“我要出门一趟,这几天,小六照顾你,功课不要落下。”
声音很低,像是梦间呓语。
“嘎嘎!”
小六不出所料地大声抗议,它不想离开沈秧。
“小六。”沈秧唤它。
等小六兴高采烈地凑到他的手边,沈秧捋了一把它脖颈处的羽毛,低哑地开口:“我的身边只能留得下乖巧的小鸟,小六,你是吗?”
沈秧出门的时候是清晨,祁岫已经去绕着山坡跑圈了,小六蹲在桌子上,旁边是沈秧临走前放下的一把铜钱。
祁岫要专心修炼,小六只是一只渡鸦,唯一一个可能赚钱的人就是沈秧。
可沈秧说好听点沾不了铜臭味儿,说难听点,实在没有什么经商头脑。
三文钱进的货物,标价五文去卖,除去街巷摊位费,地痞流氓保护费,本就剩的不多,但凡有人砍价,沈秧还根本招架不住。
明明没被善待过,偏偏温和得过分,说不出拒绝的话还极其容易心软。
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和软乎乎的央求每每一出现,沈秧便只能叹口气,蹲下身,稀里糊涂地通通答应。
地痞流氓更是过分,一群一群冲着调戏沈秧过来,气势汹汹,可一对上他带着水色的眼睛,所有污言秽语便堵在嘴巴里说不出来。
磕磕巴巴闹个大红脸,还硬是不肯走,非赖在旁边,骇得旁人也不敢光顾这小摊子。
一来二去,小摊子根本入不敷出,渐渐黄了。
平心而论,沈秧,浑身上下大概有三样东西特别拿得出手——漂亮的脸,温和的性子和高深的修为。
靠脸吃饭、卖色求荣的手段沈秧尚且做不出来,温和的性子好像除了被欺负也就只有在孩子们面前有点用。
沈秧办过幼童收容所,家里大人不管是忙田地还是忙生意,顾不上孩子,就可以把他们送到沈秧的小院子里来。
由他看顾,一天一枚铜钱,若是要他提供吃食要加一枚铜钱,晚上要他提供床铺则要再加一枚铜钱。
起初都挺顺利,可沈秧太受欢迎了,不少家里有钱的公子小姐也闹着要来。
结果就是沈秧不仅要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还要防止有权势的孩子欺负没权势的孩子,没权势的孩子孤立有权势的孩子。
更是要安慰因为被分走关注而可怜巴巴泪眼汪汪的祁岫。
这收容所没开几天就因为沈秧心力交瘁而关门大吉了。
祁岫倒是很开心。
最后一个能挣钱的法子,就是靠沈秧的修为。
虽然他在仙京只是一个小仙,但是能飞升就已经是人间的佼佼者了,沈秧的武力值还是很可观的。
“喏,你要的东西。”
一个偏僻的小酒馆,沈秧罕见地编起了长发,一根木簪将长发绾起,露出的脸漂亮又柔和。
他轻轻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搁置在案上,敛裾坐下。
对面人抬眼看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
沈秧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下来,捧着帕子不知所措,直到对方伸出手指点了点右颊,他方恍然大悟。
“看着温温柔柔,杀起人来还真是果决无情。”
对面人明显在揶揄他,可沈秧听不出来。
沈秧拿帕子擦去脸上溅到的血珠,朝他递了一个清浅的笑:“多谢夸奖。”
这下轮到对面沉默了。
“谢老板,我先走了,以后再有生意您可一定要叫我,我会做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
沈秧笑得甜滋滋的,刚想起身离开,就被谢佪握住了手腕。
沈秧纤细的手腕被他轻佻地攥在手里,青年眉眼含笑,目光如炬,从沈秧漂亮的脸,苗俏的腰身一一扫过,“我可从来没说过我姓谢。”
“我是说谢谢老板。”沈秧眨眨眼,试图蒙混过关。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好糊弄的吗?”青年挑眉,没有撒手的意思。
看来混不过去了。
“是我坏了规矩,”沈秧乖巧道歉,又坐回去,“不妨算我欠您一个人情,您日后可向我提一个要求,只要不罔顾纲纶常理,在下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用不着日后,今天我便用了这个人情,告诉我你的名字。”谢佪瞳色极深,不管看谁都好像情根深种。
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门生意的,大多数都会起个代号,防止被仇家顺藤摸瓜,牵连家人。
沈秧虽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孑然一身,却还拉扯着一个祁岫不是,为了防止意外突发,他也给自己取了个代号,叫幼青。
眼下被谢佪询问真实姓名,沈秧仍是不想告诉他,轮转多世,他与谢佪的交集都只停留在银货两讫,如今,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张……”
“等等,”谢佪抬手制止,挑眉看他,“那么难得的一个人情,你不会随口诌个名字骗我吧?”
“当然不会,”沈秧的心沉了沉,笑容依旧无可挑剔,“我叫沈小禾。”
骗你就骗你咯,你又不知道。
“沈xiaohe?哪两个字?”谢佪认真询问,像是找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笑容都真切了不少。
“大小的小,禾苗的禾。”
成功摆脱谢佪,沈秧松了口气,他掂了掂钱袋,沉甸甸的,谢佪出手大方,里面的银两足够一个普通家庭五口人一年的开支。
可惜,祁岫一人顶八十人。
“这个,这个,那个,还有那些,各要三斤七两。”沈秧站在草药铺前,点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滋补修身的,钱袋直接瘪了一大半。
剩下的钱大多买了面粉米粮油,还给长高了的祁岫买几身衣裳,给小六买了根新红绸,原先的那根风里来雨里去,颜色不是很鲜艳了。
刚填满的钱袋一下子又空了。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沈秧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往回走,若不是囊中羞涩,他一定会买滋补的丹药,而不是非得自己熬的草药。
虽然祁岫从没让他蹲在炉子前受苦过,一直都是自己熬自己喝,喝完还会自觉把砂锅洗干净。
走了没两步,沈秧突然觉得衣摆一沉,垂头一看,一个扎着羊角髻,穿得毛茸茸的小姑娘拉着他的衣服,胆怯地看着他。
只一眼,沈秧便看出来异常,这小姑娘头发与眉毛完全不是一个颜色,仔细看的话,能看到额头与头发接壤的地方有一条红痕,像是针线缝的痕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更是苍白到诡异。
“好心的……”
“来,”还没等她说完,沈秧就从袖子里搜刮出最后一枚铜钱,放在她的手心,“回去告诉你哥哥,他妹妹的尸骨在凤凰山脉的最南端,让他少害人了,当心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不等小姑娘茫然的脸上作出反应,沈秧就加快脚步离开了。
再慢点说不定会被麻烦缠上。
一路像被狼追一样紧赶慢赶,到了小院门前沈秧已经出了层薄汗,手指拉上木头门上的黄铜圈,沈秧电光火石之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他怎么忘了御剑飞行了……
还没进门,沈秧突然听见小六发疯般的大叫,凄厉尖锐,不像平常玩笑的声响。
往前多少世,从没遇见这一遭,沈秧神色一凛,握紧了剑柄,推门直入。
屋内各种摆件撒了一地,桌椅也歪歪斜斜,恍若狂风过境,正中央,祁岫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神色痛苦万分,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
“祁岫?”
沈秧一慌,快步走上前,小六的音量低了点,也不热情地凑上来了,估计是觉得自己没看顾好祁岫,心虚。
沈秧探了探祁岫的脉搏,虽紊如乱麻,但强劲有力,应当无性命之忧。
将祁岫打横抱起,置于床榻,沈秧坐在边上,温和的灵力涌出,为祁岫调息。
不多时,祁岫的眉头松懈,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祁岫,你还好吗?”
沈秧柔声唤他,他面色一怔,死死盯着沈秧清丽的脸,半晌,两行热泪淌进枕头里。
细白的手指揩去眼泪,沈秧突然晃了一下神,眼前这张脸与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
沈秧抿了抿唇,一个惊人的猜想在脑中浮现,他正色问道:“祁岫,你今年几岁?”
床上的人狠狠闭了闭眼,“不知道。”
“你不要骗我,你这是第一次,可我已经经历了千百回了。”
祁岫睁开眼,心神大震,沈秧坐在床沿上,小六安静地蹲在他的手边,那张始终漂亮柔和的脸上,多了一行泪痕。
“你,你哭了?”祁岫慌忙坐起,抬手想为沈秧拭泪,被他轻柔地挡住。
“不要骗我。”
四个字仿若有千钧重,压得祁岫喘不过气来。
“二十三岁。”
是在十七岁时亲眼看着沈秧消失在面前,在六年天劫中偏执地寻找了六年,而后于绝望中自杀,醒来后却回到了十四岁时的祁岫。
“修为呢?”
“鼎盛期。”
“太好了……”
沈秧喃喃自语,泪痕未干,雪白的面庞透出红晕,漂亮的眼睛里神采飞扬,祁岫不由得看痴了。
“祁岫,我们出趟远门吧。”
去寻找那个可以飞升的契机,距离天劫降临还有三年。
这次,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