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遍地,满目疮痍,狂风卷着一地的灰尘不断打在行人的脸上,身上。身着一袭灰色长袍,须发雪白的老者凝神望向远方的高山,冲身旁的孩童笑道:“就快到了。”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眉目清秀,肤色雪白,更衬得一头乌发如同墨染,只是那双眼珠子黑中透着浓郁的紫色,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他抬头看着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与悲伤。
片刻时辰,两人已到了山脚下。仰头望去,高山直冲云霄,顶峰似有云雾缭绕,看不到尽头。眼前处处是绿树,遍地开红花,透着盎然生机。与方才的苍凉之地相比,此处好比是那境外的桃花源,仙人住的福地。
这时,那孩子轻轻扯住老者的衣袖,问道:“师父,非去不可吗?”
老人抚着长长的胡须,眼神悠远,语气坚定:“孩子,这是一条非去不可的路,你只需送为师去到山顶即可。”
“可是,明明可以——”孩童带着哭腔,眼里泛出泪珠。
“别哭,这是我自愿的,众生皆苦,我不入地狱,又能指望谁呢?”
“可是去了地狱,就能拯救苍生了吗?”孩子抹干泪水,问道。
老者苍凉一笑,喃喃道:“天下之大,为师只能拯救那一方土地,一方人民罢了。”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为了这样短暂的生命牺牲自己,真的值得吗?”
“没什么值不值得,不过是我此生所求罢了。”
老者牵着孩子走上斜坡,往山顶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汹涌的浪潮之声。孩童止住脚步,再次拉住老者的手,问道:“究竟是为了那方土地,还是为了那个人?”
“既是为了土地,也是为了人。”老者松开手,眼神迷离,似乎想起了往事,那年,那月,女子坐在树枝上,雪白的脚踝一荡一荡的模样。
他独自往前走着,来到悬崖边席地而坐。往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是万丈深渊。他闭上眼睛,听着那巨浪滔天的动静,喃喃道:“既如此,不如献出这身残躯,换得你百年安稳。”
那孩童也走过去,在老者身旁坐下,一双暗紫色的眼睛直直看向山崖下,只见一汪深潭坐落在三座高山之中,殷红的湖水无风起浪,不断拍击着陡峭的山壁,浪潮退去,露出的山体已经通红一片,像是染上了鲜血的颜色。
他伸出右手,凝望半晌。身旁的老者见状,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对面的高山。
“我愿意帮你,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所谓的苍生,只是为了师父你曾经救过我的命。”孩子继续看着那只右手,声音沙哑起来。
“为师也是一样。”老者轻轻笑起来。
那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抚在同样苍白的脸上,往上移动,在眼睑下停住,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下一刻,眼前已经一片血红。
将眼珠子递给老者,血色的泪水从右眼眶中流进嘴里,咸咸的。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泪水,还是血水。
老者自始至终没有转过头,只是将眼珠子拿在手中,继续看着远处,低声道:“抱歉了。”
“这条命都是你的,又有什么可道歉的。”孩子抱住膝盖,将头抵在上面,“你去吧,我会在这里守着你。”
老者起身,走到悬崖边,对着风说道:“如果苍天有眼,只希望能保你们一世自在。也不枉费了我这条贱命残躯。”
说罢,纵身一跃,已经跳下悬崖。
那孩童将头埋进膝盖中,强忍着悲苦,只有几声呜咽传出。耳畔浪潮声音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走向悬崖边,只见那山下深潭已经恢复平静,再无波澜。
他仔细在其中搜寻着师父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心下失望,刚欲转身离去,一阵狂风袭来,卷着那件灰色长袍飞上天空。
袍子飘飘荡荡,落在旁边的树干上,他一招手,那袍子凌空飞起落到他手上。一滴滴鲜红的泪水染湿了袍子,他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放声痛哭,既为已经离去的师父,也为了即将孤身一人的自己。
摸着还在渗血的眼睛,他将长袍叠好,塞进怀里,四处望了望,天地之间空无一物,似乎只剩下他自己。既如此,此生又有何意义?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怀里的袍子,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体温,他脑中想起过往种种,孤身一人的落寞,旁人避之不及的惧怕,唯有师父会牵住他的手,带着他云游四方。如今物是人非,人已不在,他万念俱灰,只觉得人生已无生趣,于是转身也跳下悬崖。
只听见耳畔风声咧咧,刚一接近湖面,一阵狂风卷着他轻轻飘至岸边。原来不知何时,那件灰袍竟然从怀里滑落,无故起了风包裹着他,这才没有落入那血色深潭之中。
他坐在狭窄的水潭边,忽然瞥见几只黑色的影子从血水中飞速游过来,他慌忙起身后退,贴在红色的山墙之上。
两道黑影从水里凌空飞来,他转侧身躲闪,忙乱之际将那道袍也遗落在暗褐色的草丛之中。那黑影直直撞向山体之上,溅出几道黑色的血迹。
失去生命的躯体掉在地上,他刚想上前查看,只见湖中又飞过来几个影子,无奈,他只能不断后退躲闪。不多时,已经退无可退,只得扶着岸边一株病恹恹的黑树,攀了上去。谁知那些水里的东西不断冲上来撞向山壁,留下一块块黑色的血迹,像开了一墙壁的黑莲花。
恰巧有一只掉在他脚边,他踢翻了那蜷曲着的尸体,这才看清那东西的长相,竟然是一条黑蛇。只是头部巨大,两侧生着翅膀似的耳朵,还在一扇一扇的抖动着。
这时,身下这棵歪脖子树忽然颤巍巍晃动起来,他愕然转头,只见一条碗口粗的黑蛇从湖水中攀岩而上,巨大的头颅两侧,生着扇状耳朵,一张巨嘴猛地张开,尖锐的獠牙带着几丝晶莹的黏液,那蛇扇着耳朵,冲他的脑袋咬去,一口将他吞进肚内。
迷糊间,他只觉得周身酸痛不止,而且伸展不得,无奈,只能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猩红,似乎正在那怪蛇的腹内之中。
既是在蛇腹之中,这红光又是来自何处?他疑惑了,转头四顾,只见左后方悬着一颗夜明珠似的赤色圆球,正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他想起师父曾说过,这血潭虽然剧毒无比,却有一种腾蛇可以畅游其中,那蛇的内丹不但可以令修行之人道行倍增,甚至可以永驻青春不老。
只可惜此时他动弹不得,好在这巨蛇似乎吃饱了,也不再动弹,只停在岸边休息。于是他慢慢在蛇腹中翻转身体,终于将头贴到那颗明珠。刚欲伸嘴去够,忽然身下一阵晃动,原来那蛇已经察觉到体内之人尚有气息,于是打算攀到树上绞死腹内之物。
黑蛇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块往上趴着,寻找结实的树木作为依托之物。那肚中之人可不好过,整个人倒吊着,血气上涌,只觉得耳内轰鸣,头晕眼花,眼睛又往外渗出血来。
只是此举恰好将他送至明珠边上,他伸出下巴勾住那珠子,整个吞进口中。忽然间身体猛地摇晃起来,甩得他头晕眼花,丝毫不知发生何种情况。原来此时那黑蛇已经狂乱暴躁,正攀在悬崖上四处游走。
他将巨蛇百年来修得的内丹夺去,在体内调息运转,不多时,周身痛楚减轻,连眼睛的伤似乎也慢慢恢复。他挣扎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一刀刺进蛇腹之上,饶是这蛇皮坚韧无比,也抵不过利刃的锋利。
他从蛇腹之中露出个头,往下看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此时,他正悬在万丈悬崖的半中央,这巨蛇躺在一处凸起的山石之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露出上半身,刚欲钻出,只见那蛇扑闪着耳朵,将巨大的脑袋凑过来,尖锐的牙齿闪着寒光,一口咬过来。
一闪身,他又钻回蛇腹之中,这才躲过一劫。深知此举不过是缓兵之计,无法真正解决眼前困境。正苦思冥想间,忽然只觉得浑身一轻,接着猛地下坠,原来那蛇打算同归于尽,竟然自行从山壁之上跃下。
慌乱间,他窜出蛇皮,右手抓住突出的山石,左手将匕首插进岩间缝隙。只可惜身子太重,终究难以阻住下坠的趋势。
匕首在石块上划出刺目的火花,他右手已经血红一片,皮肤被石块磨去大片,露出血色的肉块。终于,在离地几十米的高处,他止住身子,挂在山壁上。
那只已经开膛破肚的巨蛇还在山脚下徘徊,不时吐着信子,似乎只等着他一掉下来就吞掉他。
原本打算赴死的他,遇此情景,忽然又不想死了,只觉得眼下第一要紧事就是逃离这黑蛇的深渊巨口。
“死我也要自由的死!谁要被这怪物吃掉!”他嘴里说着,慢慢往上爬去。
日头隐入云层,月亮爬上山坡,瘦小的身影在悬崖峭壁之中缓缓上移,终于,在朝阳的第一缕阳光中,他爬到了顶上,躺在悬崖边喘着粗气。双手血淋淋的,露出白色的指骨,膝盖处也有两个血窟窿。
他望着湛蓝色的天空,伤口处一突一突的血脉跳跃,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动。
既然活下来了,不如就这样吧。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从小腹处缓缓涌上来的暖洋洋的气流,那颗赤色内丹在他体内盘旋不息。
斗转星移,此去不知过了多少年,眼看着朝阳起落,草木荣枯,那血色深潭重起波澜。此时天下已经大安,人民安居乐业,只是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已经有几股暗流正慢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