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冠梨棱面清晰,二次加工的饭菜焦咸难咽。汽水甘甜爽口,小浅笨手笨脚。
——
学校不是每个周末都会放假,高三年级通常是两周放一次,只放一天。让孩子们回去整理些换洗衣物,改善伙食。
那天休息,我坐在房间里看书,手机震动起来。李浅给我发短信,说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去她那里玩,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情况。
其实,对于那些学生,我不太会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强求不来。
可以感觉到,心跳快了一些,正在摇头的电风扇将身上沁出的汗耐心吹干。当然不是出于突击检查的刺激感,而是,我在烈日炎炎的中午,收到了来自李浅的短信。
——那个穿着大胆、眼神轻佻的女人。
我要尽到一个老师的义务,我必须去。
我走进了洗手间,关上门。
站在洗手台前,把自己端详了一遍。下巴有一颗最近冒出来的痘痘,我迅速拿出柜子里的遮瑕膏,挤了一点点,蘸在指尖,往上面按压了几下。
与此同时,我已经想好了要出门的说辞。
正在练书法的赵显祖——我的父亲,问起我出门的理由时,我告诉他,学校安排了高三年级的几个班主任,不定期巡查镇上的网吧和其它娱乐场所,确保这批孩子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我没说谎,讲起来心安理得。
果然,他和沈淑惠立马让我出门了,还教了我一些抓学生的小诀窍。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客厅里很热烈地回忆着当年教书育人的光辉事迹。聊起这个话题,他们好像永远都不会腻。
我踩着自行车,在水杉投下的阴影下前行。这个季节,太阳卖力工作,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勤勤恳恳地灼晒着这个小镇。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它早已交出亮眼的成绩,那马路上的软化的柏油是它最好的杰作。三十九度的高温,把人们都挡在了室内,除了路边树荫下摆摊的三两个瓜农,路上不见其他人影。
抵达台球厅的时候,李浅正在往饮料冰柜里码货,玻璃瓶的可乐和北冰洋汽水,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嘴里,还是叼着细烟。
她穿着立挺的白色棉衬衫,袖子挽起,下摆被扎在深蓝色的修身牛仔裤里。
耳垂上,钉着两颗叶子形状的耳钉,把她的脸衬得更精致了。
零八年,这样的装扮算得上时尚,更何况,落在安平这个尘土飞扬的小镇上,她更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赵老师,你来啦。”再搬起一箱新的饮料时,李浅看到了我。
我点点头,端着脸往里面走去。可能是我皱眉的姿态让她注意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里那根烟掐了。烟头坠落进垃圾桶,烟蒂上面有红色的唇印。
余烟还未散尽,一丝薄荷的清凉钻进鼻腔。
我抬着下巴,问她:“你说的学生呢?”
“喏~那桌,看着像。”她努努嘴,朝向墙角的那一桌。
我这才留意到,今天只开了两桌。
像吗?他们的年纪看起来得有三十了吧。
“不是。”我觉得她眼神不太好。
既然不是,我就没理由留下了。当我想走的时候,李浅叫住了我,“外面日头毒,待一会吧,下午来玩的人多,说不定就撞上你学生了。给,喝瓶汽水。”
瓶子外面挂着水珠的橙色汽水被递到了手边,我犹豫了几秒,接下了,“谢谢,多少钱?”
李浅笑了两声,“我请客,赵老师。谢谢你对我们家迦易的照顾。”
“我没有特殊照顾她,对于学生,我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厘清她话里带有的歧议。
李浅愣了一下,关上了冰柜门,“好,我说错了。那就当我请朋友喝的,成不?”她冲我眨了眨眼睛,俏皮又娇娆。
朋友……我怎么可能和李浅这样的女人做朋友!
我坚持要付钱,李浅不肯收。我们的推搡引来了顾客的注意,我只好作罢。
李浅摘下手上的劳工手套,露出水葱似的修长手指,“跟我来。”
她引我往台球厅的单扇后门走去,我提着汽水瓶跟在她后面。路过后门边收银台的时候,她叫了收银的姑娘,“拿根吸管。”
随后,她撕开吸管的塑封纸,手指捏在下端尚未去除的半截包装上,递给了我,“给。”
我接过,将吸管插入瓶口,气泡推着吸管往上跑。我抿了一口,甘甜、清爽的味道在我的口腔中炸开,直冲鼻腔。
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穿过台球厅的后门,跟着李浅,踩上那安装在室外的铁皮楼梯。
“砰砰砰”踩楼梯的声音震荡在炎夏的空气之中,和瓶中不停迸裂的气泡一样。
李浅把我带进了她的生活区域,台球厅二楼。整个房子是一字型的布局,客厅的窗户南北对开。客厅和卧室,被两扇磨砂玻璃移门隔开。客厅的一角,用简易的材质围着一个厨房,海尔小冰箱竖在客厅里。餐桌靠墙,在厨房旁边。
整个房子,以蓝色和白色为主。宽大的布艺沙发横在客厅正中央,上面零落着文学和经济学书籍。沙发旁有一个开着的落地电风扇。
前后的窗户处,都装有两层窗帘。一层是被扎起来的、厚重的深蓝色布料,一层是轻透的白纱。此时无风,白纱安静地垂着,完全没有影响采光。楼房后面是成块的田地,前面是镇上的主干道。
“赵老师,随便坐。”李浅收拾掉沙发上的两本书,然后走到了前窗处,“从这里可以看到进店的人,你那些学生,一逮一个准。”
她冲我扬了扬眉,笑得有点“奸诈”。
李浅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不习惯被别人盯着,捧着汽水瓶垂下了眼睫,又吸了一口。再抬眸时,她还在看我,一点都不遮掩。
“李小姐,你这样一直盯着别人,不觉得有点不礼貌吗?”
李浅反问我:“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看你?”
被她噎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倒是把话题绕开了,“赵老师很喜欢喝汽水吗?”
我把只剩一个瓶底的汽水瓶子放在木制茶几上。
“没有。”
“哦。”
我看到了客厅门口衣架上挂着的黑色长裙,还有手臂别着“孝”字袖章的黑衬衫,想起初见时,李浅头上别的那朵白花,“你家里…… ”
“哦,我爸暑假的时候走了。”她一下子就知道我在问什么。
“抱歉……节哀顺变。”我为自己的好奇心道歉。
李浅咧了下嘴角,“没事。下面乌烟瘴气的,你在这休息会吧,外面太热了,下午来玩的学生可多了。”
“好。打扰你了。”下巴上的痘痘有些发痒,我忍住了没去蹭挠。
夏天,本来就容易脱妆。
李浅进了厨房,不多时,给我拿来一个削好的翠冠梨。
嗯……梨子棱面清晰,目测果肉少了三分之一。
“给,赵老师。我手洗干净了。”
我伸手去接,李浅手上残留的自来水水渍顺着她的侧掌淌下,滴落在我的掌心。她微凉的指尖,轻擦过我的手背。
“谢谢。”
“吃过午饭了吗?我随便做点,一起吃?”李浅伸出拇指,往厨房的方向戳了戳。
“我吃过了。你请便,李小姐。”
李浅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好的,赵老师,请随意。”
她在学我说话。
她进了厨房,转身时探了探头,把厨房的小门关上了。
梨汁丰盈,甜味却被冰汽水压制了几分。
我坐在沙发上,又环顾了一遍这个屋子。半开的卧室移门后面,深蓝和白色相间的毯子随意堆在床上,床头柜上歪歪斜斜放着几本书。床边靠墙的一侧,衣柜和书柜并排放着,书目众多。
餐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厨房门丝毫未动。
我起身,扣了扣那扇门,“李小姐,你有电话。”
“来了!”里面噼里啪啦一阵响,随后李浅打开了门。
透过门隙,我看到了地砖上碎了的白瓷盘和散落满地的鱼香肉丝。垃圾桶里堆着几个盒饭的包装,刚掀开的锅里冒着热气,灶台上已经盛出了两道菜,干净的砧板立在一旁。
“厨房油烟大,别在这站着。”
李浅的手伸在我腰间,推着我往外走。我有些不习惯,避开了她的手。
“需要帮忙吗?”厨房里的燃气灶还开着,浪费食物总是不太好的。
“不用啊。”
我回到了沙发,李浅接起了电话。说了两句“生日啊……”、“行,在我这办吧。”
电话挂断,她又返回厨房。不多时,端出三菜一汤。如果那道鱼香肉丝没有被摔在地上的话,应该是四菜一汤。
“赵老师,再吃点?有开胃的凉菜。”李浅邀请我上桌。
“你做的吗?”我明知故问。就她那削梨的手艺,能在十分钟之内切出一盘凉拌三丝的食材,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加工的。”李浅说得底气十足,仿佛加热一下打包的饭菜,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快来,陪我吃点。”
她对着坐在沙发上的我伸出了手,手掌白净,指节修长,手上还带着清水。我没伸手,直接站了起来。
李浅的视线,从下到上追着我,薄唇勾起一些,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吃饭的时候,李浅问起:“赵老师,教书有意思吗?”她盘腿坐在椅子上,喝着手边的苏打水。
“还可以,是我擅长的事情。”出于礼貌,我还是夹了几筷经李浅“加工”过的菜,有热过头、已经冒出焦味的,有半热半冷的。都挺咸的,估计添水之后,怕淡,她又撒了点盐。
“擅长?那你喜欢吗?”李浅问得直接。她的眼睛望向我,不加掩饰的好奇投进深渊。
“……喜欢。”
我不能在学生家长面前,直言我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
李浅挑了挑眉,没再接话,倒是将碗往前推开一些,抱怨道:“今天这家餐馆的饭菜,太难吃了。”
她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难吃的原因,也许是她多余的“加工”。
小镇上出去的女人,却连饭都不会做。年纪轻轻,开着台球厅,看起来很不正经,又读很多书,挺奇怪的。
那天下午,并没有抓到来打台球的学生。我坐在李浅的客厅里,守了小半天,读了半本书。
回去的时候,晚霞烧红了整个天空,红得快要落下火来,燃掉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其中有一颗火星,掉在了死气沉沉的我身上。
我踩着自行车的踏板,追逐落日,身后台球厅的动感音浪也在追逐我。
“火爆的艳阳,恋爱的剧场
一切都非常炽热与漫长
令人归向极原始印象
……”
我离开之前,李浅说:“赵老师,随时来,请你喝汽水。”
赵老师:不喜欢喝汽水,真的[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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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