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铎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的审视。他看了我很久,久到连角落里如同泥塑的苏全和流萤,似乎都微不可察地绷紧了身体。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紧抿的薄唇,似乎线条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
“西北的军报到了。”他丢下这句话,声音听不出情绪,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暖阁。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散去。
我依旧坐在原地,没有起身恭送。目光落在窗棂上,那里,最后一点雪痕也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冰冷模糊的水渍。指尖残留着茶盏的凉意。
流萤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无声地收拾起那杯凉透的茶。
“娘娘,”苏全垂着眼,声音依旧平板无波,“晚膳时辰到了,是否传膳?”
“传吧。”我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撞击着厚重的宫墙。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孤寂而森严。
我望着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虚空,那里,本该有一座拔地而起、俯瞰众生的摘星楼。
该摘的,不是星。
是这笼罩四野、令人窒息的沉沉夜幕。
凤仪宫的夜,被一种粘稠的寂静包裹着。白日里那场短暂交锋留下的无形硝烟,似乎被窗外愈发猛烈的风雪彻底封冻、沉淀。沉水香在博山炉里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挣扎着消散在昏黄的灯影里,只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余韵。
苏全指挥着宫人悄无声息地布好晚膳。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上,铺陈着数十样精致小巧的菜肴,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却驱不散这殿宇深处渗入骨髓的寒意。玉箸、银匙、金碟,在宫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每一件器物都透着一丝不苟的皇家威仪,却也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我坐在主位,玄色凤袍在灯下流淌着沉重的暗光。流萤垂手侍立在我身后半步,如同融入阴影的墨痕。偌大的殿内,除了苏全低眉顺眼的布菜声,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如同困兽在撞击着厚厚的宫墙。
食不知味。
每一口珍馐入口,都像是在咀嚼冰冷的蜡。萧铎最后那句“西北军报”,像一根无形的刺,悬在心头。西北,边陲重地,兵戈之地。他的消息网,究竟铺得有多广?流萤传递的只言片语,是他默许的耳目,还是他精心布下的诱饵?
“娘娘,”苏全的声音平板地响起,打破了我的思绪,他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雪蛤羹,“御膳房新呈的,最是温补。”
我微微颔首,示意他放下。目光却越过他恭敬低垂的头颅,落在殿门厚重的锦帘上。风雪声似乎更急了。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骚动。并非寻常宫人行走的窸窣,而是压抑的争执、推搡,还有女子尖细的哭泣哀求声,穿透了风雪和厚重的宫门,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苏全布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流萤依旧垂着眼,如同泥塑。
我的心,却沉了下去。来了。这深宫里的第一场“试探”,或者说,第一场风暴的前奏,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加掩饰。
“外面何事喧哗?”我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殿内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冷意。
苏全立刻躬身:“回娘娘,想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冲撞了,奴才这就去……”
“不必。”我打断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带进来。”
苏全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更深地低下头:“是。”
厚重的锦帘被掀开一角,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猛地灌入殿内,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两个粗壮的太监押着一个穿着桃粉色宫装、发髻散乱的宫女踉跄着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管事嬷嬷模样的人,脸色煞白,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都是奴婢管教无方!惊扰了娘娘凤驾!”那嬷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被押着的宫女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一张脸吓得毫无血色,眼泪糊了满脸,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鹌鹑。她身上那件桃粉色的宫装,料子明显比普通宫女好上许多,绣着不合规制的缠枝花样,头上还斜簪着一支小巧的赤金点翠钗子。
“抬起头来。”我的声音没有波澜。
那宫女颤抖着,被太监强行抬起下巴。灯光下,那张脸确实有几分清秀,尤其是一双杏眼,此刻蓄满泪水,我见犹怜。只是那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属于年轻女子的不甘和怨怼。
“你是何人?擅闯凤仪宫禁地,所为何事?”我问,目光扫过她头上那支点翠钗子。
“奴…奴婢…奴婢是…是浣衣局的……”宫女哆嗦着,语不成句。
“浣衣局?”我微微挑眉,目光转向地上抖如筛糠的管事嬷嬷,“浣衣局的宫女,何时能穿这般衣料,戴这等首饰了?”
“娘娘明鉴!”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她…她是新来的,叫春杏!是…是礼部右侍郎府上送进来的!侍郎夫人说…说让她进来学学规矩……奴婢…奴婢一时糊涂,想着侍郎大人的面子……”
礼部右侍郎。庶女。念念不忘登基大典那抹身影。
流萤纸条上的信息,瞬间连成一线。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一个“不懂规矩”、“仰慕天颜”的庶女,被家里“塞”进宫里,再“不小心”冲撞到凤仪宫……多么老套,却又多么精准的投石问路。若我震怒,显得心胸狭隘,容不得人;若我轻轻放过,又显得懦弱可欺,开了后宫塞人的口子。更要紧的是,礼部右侍郎……那位据说对户部漕运积弊有“独到见解”的能吏。
萧铎白日里那句轻飘飘的“颜色不错”,此刻如同淬毒的冰针,扎在心头。他果然知道。他在看,看我如何处置。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岩浆,瞬间冲上我的头顶。不是为这小小庶女的痴心妄想,而是为这无处不在的算计,为这步步紧逼的试探!柳家的血尚未冷透,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新的绳索套上我的脖颈!
我缓缓站起身。
玄色凤袍的裙裾拂过光洁冰冷的地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殿内所有的宫人,包括押着春杏的太监,都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瘫软在地、泪眼婆娑的春杏。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寒气从脚底直窜心口。前世柳如烟那张恶毒的脸,与眼前这张写满无辜和野心的脸,在火光中扭曲重叠。
走到她面前,我停下。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