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隐的到来,最开心的当属阮妈妈。
她一张圆脸笑成一朵丰腴菊花,一面吩咐新月去泡从陆府带来的新茶,一面牵着探微的袖笼往郦隐跟前推。
高洁澹宁的郦郎君,被阮妈妈这架势唬得面色微变,却行两步,退出了一股恼羞无措之感。
尽收眼底之余,探微甚觉有趣。
本朝才子喜爱呼朋引伴流连勾栏,据闻,时下最有名的几位才子,俱是郦隐好友。
只探微就在韵音坊、春鸢阁见过那几位郎君不下五次,身为好友,郦五郎没去过这些地方吗?
怎么一个阮妈妈竟让他有些招架不了?
笑他归笑他,探微也不忘装贤妻。
她从阮妈妈手中拽出衣袖,“妈妈茶艺了得,还是您亲自去吧,免得浪费好茶。”
“欸是。”阮妈妈应得响亮,“郎君与娘子宽坐,奴婢这就去。”
眼看阮妈妈离去,探微脸上浮起略显尴尬的笑,他朝郦隐比比手请他落座,“夫君别介意,阮妈妈惯是个热情的。”
郦隐的视线,不着痕迹的在她身上略一打量,不亏是陆玠的女儿,锦衣宝钗,华光尽显,富贵的耀人眼目,却也当真俗不可耐。
郦隐目视着她,温然一笑,却没落座。
“无妨。”他说,“方才三兄差遣小奴来请,不知夫人收拾妥当了没?”
他是个未语先笑的人,探微也不是个冷面人,她弯起眉眼,粲然一笑,“有劳夫君亲自跑一趟,收拾妥当了。咱们一道过去么?”
暮春昼长,日薄西山,余霞未散,她立于一片光影里,笑似春波潋滟,一双澄洁的黑眸,流转间,泻出磊落灵透的清光。
郦隐望着这双眸子,微微怔神。
…
望月居在西路上,步下半湖的桥,穿过游廊便到了。
影壁前,巧遇一对正在逗趣的男女,郎君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娘子娇嗔着锤他一拳。
两人嬉笑间,郎君不经意间一瞥,看到郦隐与探微。
他脸上笑意不减,一把捉住娘子的手,冲她努努下巴,示意对面来人了。
女娘转头,瞬时绽开笑颜,她含笑施礼,“五兄,五嫂来啦。”
清早那会儿人太多,探微没认全,眼前人她瞧着眼熟,却对不上名号。
“五嫂。”郦六郎笑言,“家里兄妹妯娌们多,五嫂可还记得咱们?”
探微下意识瞥向郦隐,他却只淡淡笑着,似乎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
探微收回视线望,含笑道:“六弟,这是在考我眼力么?”
话说着,她向女娘施礼,“娣妇,清早匆匆一见,也没顾上说句话。不知你喜食馃子不,我做的酥儿印尚算拿的出手,清闲的时欢迎到琢玉居来,尝尝我的手艺。”
郦六郎是四房次子,名随,字逸之。
他比郦隐小一月,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亡,他自幼便多得郦隐母亲照顾,堂兄弟俩双生子一般,同食同住相伴长大,于众堂兄弟中,感情最为亲厚。
亲事上,郦随早郦隐成亲,其妻程钰,乃镇远军节度使程晟之女。
“好呀。五嫂不知,我最喜甜食。”程钰向前一步,爽直接话,“后儿吧,明儿您得回门。”
“那就这么说定了。”探微也不是黏糊性子,她甜笑着,落落大方又不失亲近,“若六郎上直没工夫,你便自个过来。我还会做透花糍,你喜欢么?”
“喜欢,喜欢。”程钰不住夸赞,“没想到五嫂不仅好针指,厨艺也了得。”
两人热聊着拐过影壁,留在原地的俩男人互视一眼,郦隐面无表情,郦六郎则噗嗤一乐。
“先前还担心,她们如二嫂三嫂那样不对付。”郦随说,“没想到压根不需咱们从中撮合。”
这话并非随口一说,而是郦随担忧许久的肺腑之言。
说起来,娶妻这事,实在讲究机缘,极有运气成分在。
运道佳了,娶个促进家宅和睦的贤妻,运道差,那岂是娶妻,分明请尊祸水回府。
原先,二兄三兄相处自然融洽,甚是兄友弟恭。
谁知,自打二嫂三嫂相继过门,因为她们妯娌脾气不对付,天长日久的连带着俩兄弟也生出嫌隙。
郦随与郦隐自小一同长大,感情非同一般,眼看二兄三兄渐行渐远,难免物伤其类。
他曾听与陆二娘子打过交道的人讲,陆二娘子性子骄横跋扈,为人颇为愚直憨蠢。
这种性子的女郎,谁娶回家谁遭殃,彼时郦隐还未作何反应,郦随先惴惴不安起来。
“骄纵?愚直?”他万分惆怅,“天爷,咱们不会走二兄三兄的老路吧?你知道的,我是妻奴。”
郦隐不作回应。
眼看他是真为此发愁了,郦隐才不疾不徐回他:“多虑了,我没你的运道,没有做妻奴的福分。”
换言之,他不会同二兄三兄一样耳根子软,听从妻子教唆,以妻敌为己敌?
郦随一下乐了,他凑到郦隐跟前,欢实道:“我就说咱俩好,绝非一同长大如此简单。看看,五兄也认同,做妻奴乃福气。前几日,我同小八讲,他还笑话我。哼哼,就说他是个没开窍的黄毛小儿——”
话未说完,及时打住,冲他五兄投去,万分怜悯的一眼。
时也命也,出身郦氏,即享家族给予的荣耀与富贵,就得把自身摆到家族利益后头。
天意垂青,便似郦随这般,于万千人中遇一情投意合之人,结一美满良缘。
若逢命途乖蹇,则如五兄,婚姻终成棋盘上的筹码,只剩利益权衡。
年少时,郦随曾因天资不及郦隐,暗生自卑。
如今想来,钝拙未必非福。
若他如五兄一般聪颖出色,如今也已如他一般身不由已。
之前,得知陆家暗里打探五兄伤情,经五兄同意,郦随放出他沉疴难愈的消息。
原以为,可吓退陆二娘子,诱使陆玠主动退亲。
不想算错人心。
眼下正式认识陆二娘子,除去她是陆玠之女这一层身份,其余竟挑不出半点不足之处。
方才她与五兄一道走来,郎曜如月,女皎若星,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我瞧着五嫂与你甚是般配,横竖你也没有心上人,不如就试着处处。”
本着为兄长幸福着想的要旨,郦随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解。
“终归还是夫妻恩爱,日子过得舒坦些。”
郦隐闻言,偏头看过去,“我说过,我心上无人?”
郦六郎惊诧,“你有心上人?先前你为何不同祖父提?也许争取争取便心想事成呢。如今再说又有何用!”
确实没用。
郦隐牵着唇角,闲闲散散地笑“戏言罢了,没有心上人。”
没有心上人,只是有个人,失去她,如万箭穿心,痛难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