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姐?南姐?”耳边传来徐如来的呼唤。
周遭消弭模糊的一切缓缓归位,耳边又响起了圣金穿墙而出的轰鸣舞曲。街边车水马龙,人声纷乱扰攘。
南昭没理。
她久久凝望着这张尘封于记忆深处的面容,眼底的悲戚渐如潮水,悄然隐退。
然而有一种久违的恐惧,恍惚间挣开时间与记忆的枷锁,一点点爬上了她的心头。
她任由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原地,琉璃般的清浅瞳孔中久久映照着那张依稀无二的容颜。
她兀自沉溺着……
是梦是幻,她都只想要,再多看一眼。
事实上,南昭切实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平静地看着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破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麻木与忘却,时隔多年 ,再次于心间抽芽生根,鲜活不息。
——好久不见。
……
“小姐?小姐?”那礼倌收起心中的动容与疑虑,俯身轻唤她。
南昭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声音不一样。
徐如来刚从驾驶位下了车,几步便绕过车头,到了南昭这边。
他边走边没好气地喊着:“我说你怎么回事儿?傻站着不知道开门啊——”
南昭忽然没来由地蹿上几股无名气,眸色骤然一沉,下意识便去辨那人神情。
她看见那小倌脸上闪过几分不知所措,悄悄吸了口气,微抿着唇,紧绷着肩膀转身便要去应对徐如来的来者不善。
南昭面色一冷,冰凉的眼刀便裹挟着森然冷意斜飞向步步靠近的徐如来。
“你——怎么出来看门了?!”徐如来的嗓音急急转了个弯,意欲找茬的不耐神情蓦然一滞。
看见小倌的时候,他的眼眸陡然一亮,继而眉头一皱,一副意外而惊喜又带了几分不满的模样。
小倌倒是悄悄吐了口气,安了心,微笑着喊人:“来哥。”
徐如来瞧见小倌乖乖巧巧的模样,眉头不住锁得更深了。
他忍了忍,末了还是叫嚷出声:“怎么回事!把我介绍的人打发来看门?!”
“小征,你等着,哥替你要个说法去!”
“别!不是的,来哥。”小倌连忙接话,缓言解释道,“是我木了些,不懂变通,领班的怕我不小心得罪人。”
他顿了顿,似乎不好意思开口:“又说,我形象算过得去,到这门口做礼倌正好。”
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道:“真挺好的,来哥。你不用为我再去使面子了。这活也就站着,不累的。”
“真的?”徐如来看着他,半信半疑。
不累……个屁。
南昭隔窗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看着这个小征只笑着点点头,徐如来就放下心翻过篇同人寒暄话起家常来,不免觉得无语。
做会所门前接待的礼倌,很累的。
且不说要连站好多个小时。这礼倌一年到头的服饰,就都是统一的——非常……非常不符合节气冷暖。
清一色都是打领结的西服一套,正正好,冬冷夏热。
眼下正入盛夏,虽然圣金晚上热闹,但夏夜外头的温度低不到哪儿去,这西装革履层层包裹,一夜下来的,无不大汗淋漓,活淌掉半身的水分。
所以站门口当一夜的礼倌,怎么可能不累?
南昭的眼神流转在二人中间,不动声色地听着二人闲话。
不多时,她拂了拂右脸颊,把此时见徐如来便心烦的神色收了收,伸手去摸车门扣。
咔哒——
听到车门声,徐如来猛然反应过来,车里还有一尊大佛呢!
真要命!聊昏头了。
他赶忙拉开车门,一手护着南昭下了车。
“南姐!我……!”徐如来局促地笑着,有点儿慌,张口便打算麻溜认错。
南昭打断了他,对着小倌微抬下巴,问:“认识?”
徐如来乐得转开话题,也只当南昭顺嘴一问,于是随口答道:“纪征!我一小弟!前不久给介绍来圣金的。”
说着勾勾手,“来,小征,问南老板好。”
“南老板好。”纪征礼貌问好,背脊微微弯着,很恭敬。
南昭点点头。纪征……
她默念重复这个名字,借着此时稍微明亮的光打量他。
还是有所不同的。
细微之处,林林总总的,多了几分不大相似的精雕细琢。流光溢彩间,却是浑然自成。
——纪征更漂亮。
他脸型稍显瘦削,鼻梁英挺;下巴略尖且翘,同样M形的唇峰更为清晰精巧。
很不同的是那双过分好看的桃花眼。垂眼时清冷如玉;抬眼时脉脉含情。
漆黑如墨的瞳仁常盛一剪秋水,乌黑细密的睫毛时而扑朔闪动,波光潋滟间,叫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气质似乎也不太一样。
与人交谈时,纪征总浅浅带着笑,一副温和而内敛的模样。
而沉默不语的时候,周身却不经意间流转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与疏离。
名字不同,声音不同,长相气质也不同。
可不知为何,南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相似与熟悉。
电光火石间,南昭脑海里破天荒地跳出了两只通身雪白的小崽子。
一只软乎乎憨笑着的萨摩耶与一只清冷冷垂着头的小狐狸。一只咧嘴对着她傻乐,一只偶尔抬头淡淡瞥她一眼。
而脑海里的两只小崽子并排靠在一块,竟是惊人而诡异的相像。
……
“你好,我是南昭。”南昭不动声色地甩甩了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朝纪征伸出了手。
一旁的徐如来登时瞠目结舌,连秦柳也不禁露出几分讶异来。
南姐,自报家门,对一个看门小倌?还要握手?!
纪征没注意到身边两人乍变的神情。但他也知道,哪有礼倌与客人握手的道理。
原以为徐如来随口一说,南昭点头回应便是很给他个小礼倌面子了。毕竟来圣金的客人大都非富即贵,鲜少会把一个看门的放在眼里。
而此时,他凝视着面前凝脂般白皙的手,先前压下的困惑与动容,又缓缓地涌上心头。
他很难不去多想,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含义。
毕竟在方才,这个如玉般的女子,将一道厚重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携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默然落泪。
此刻,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子,素面绾髻,清冷绰约似是难以接近,却是站在他面前,温温柔柔地含着笑,伸出手,告诉他,她叫南昭。
纪征不得其解。
但索性,他知道分寸。
“南老板。”他复又问了声好,矮身虚虚回握,只略一触及指尖便收回,随即低头欠身让道,作了个迎客的手势,“您里边请。”
南昭微微一愣,只看见那人缩手回去的残影,以及眨眼间便作好的标准恭敬的请客姿势。
她瞥了眼自己仍顿在半空中的手,不太在意地轻笑一声,随意地收回了手。
南姐何时……这么好脾气了?徐如来朝秦柳挤了挤眉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南昭倒是常笑,可笑意总不达眼底,心中所想也总难以捉摸。她一向爽快,可脾气,其实不大好。
至于她生气的样子……还是,不多说了。
而今日这般好脾气好言语温柔满溢的样子,不知他人如何,反正徐如来是从未见过。
这些年,徐如来虽也在嘉南混了个脸熟,可因为传言的一些旧事,他在南昭面前,从来都是提着小心的。
……
南昭余光瞧见了徐如来的小动作,她脸色一正,收敛了笑意,眼珠慢悠悠一晃,面无表情地斜睨向徐如来。
怎么,有想法?
徐如来登时毕恭毕敬地正色站好,目光躲闪着没敢回视南昭,隐有热汗的后背泛起了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寒意。
“遇见熟人就把正事都忘了吧!”秦柳见状,开口笑骂徐如来,替他解围。
少顷,南昭收了眼神,余光不动声色地扫了扫一直保持着姿势的纪征,没说什么,抬脚便朝圣金走去。
“南姐……”秦柳犹豫着叫住了她。
南昭回头,面露不解。
“你,打算进去?”秦柳一时间有些不确定。
南昭忽然想起来了。
这次来圣金,她没打算进去的。她都没打算下车。来前便想好的,一面让徐如来进去找金久,一面让叫何洁出来在车里谈事。
她不进圣金,已有许多年了。
倒不是不敢来,就是图个清静。
反正云州明事理的都知道,何家的圣金,早改朝换代姓了“南”。
……
若干年前,她还是从圣金出去的。只是没隔多久又杀将回来,闹了不小的动静。
以至于现在圣金里,还有几个还活生生的“老前辈”,同她很是不对付。
因此,熬过接手圣金以来最开始最费心力的乌七八糟的那几年,南昭便渐渐放手了。
一个是圣金的乌糟事大都料理干净了,一切尽在掌控,彼时圣金在她手里左右都翻不出什么风浪。
一个是她自己的盘子越铺越大,要管的事千头万绪的,着实是没心力再去兼顾圣金。
而圣金是云城最大的夜总会所,鱼龙混杂的,平日里大小风波琐事不断。
且圣金的老人总更偏向姓“何”的,其他人倒也还好,办事走流程也大都顺利。偏就南昭,有几个老不死的见了,必得跳出来耍些威风生些事,不叫她好过。
因而,这些年放手圣金让何洁何岸两姐弟去管,平日里小风小浪的,南昭从不过问。
而若是有些棘手的,南昭就略听一耳朵。
这两姐弟平不了的事,便派徐如来去搭把手,或让秦柳出面,又或是别的什么人。
总之,事总能解决,而南昭总归也是不出面的。
渐渐地,她发现,同圣金挨边少些,她心里头也能舒坦些。没错——
就是,图个清净。
是以近几年,南昭竟不曾踏足圣金一次。
以至于许多人都私下忖度圣金于南昭,是有着什么大忌讳。
以至于南昭今日来,也下意识地没打算进去。
不过……
南昭注视着眼前的圣金大门,眼眸微眯,眸光渐深,嘴角掀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她轻笑一声,冷冽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走,去会会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