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关的清晨,被一层薄雾笼罩,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肃清行动带来的淡淡肃杀之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将军府校场,点将台上。
殷天傲一身玄色戎装,未戴头盔,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松,晨光勾勒出他冷峻而威严的侧影。赵贲一身甲胄,肃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台下肃立的各级军官。
台下,是镇南关守军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队列整齐,鸦雀无声。只是,细心之人会发现,队列中明显空出了几个位置,那几位平日里或多或少与朝中杜相门下有些牵扯,或是被查出与夜枭有不清不楚联系的军官,已于昨夜被雷霆手段控制,此刻正关押在军法处的黑牢之中,等待他们的将是严酷的审讯和军法的审判。
殷天傲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让所有与之对视的将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心神紧绷。
“诸位。”殷天傲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南疆多事,内有宵小作乱,外有敌国觊觎。幸赖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方能稳定局势,不负圣恩。” 他并未提及具体的黑石部战事,毕竟消息尚未正式传回京城,此刻宣扬为时尚早,但其话语中透露出的掌控力已毋庸置疑。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寒冬骤临:“然,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军中竟有人罔顾国法,勾结外敌,或为朝中某些蝇营狗苟之辈充当耳目,窥探军机!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校场上空,所有将领心头都是一凛,那几个空着的位置更是显得格外刺眼。
“昨夜,依据确凿证据,本太子与赵将军已联合肃清军中蠹虫!”殷天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乃整肃军纪,以儆效尤!望诸位引以为戒,恪尽职守,精忠报国!凡忠心为国者,朝廷绝不吝封赏;凡心怀异志者,”他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寒意凛然,“军法无情!”
“谨遵太子殿下令!”台下众将轰然应诺,声音震天。他们大多是边军悍将,对朝堂争斗或许了解不深,但对太子殿下的赫赫军功和治军严明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此番清洗,虽然突然,但目标明确,并未波及无辜,反而清除了军中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让真正想打仗、能打仗的将领们心中更多了几分踏实。杜允谦作为文官首领,手虽长,但在军队这块铁板上,能安插的钉子终究有限,职位不高,根基不深,拔除起来并未引起太大动荡。
殷天傲微微颔首,对赵贲示意了一下。
赵贲踏前一步,开始宣布一系列人事调整和防务部署,将那些空出来的职位,以及一些关键岗位,迅速换上了经过考验、忠诚可靠的军官。整个过程高效、迅速,展现了殷天傲对镇南关军队绝对的掌控力。
至此,殷天傲在南疆明面上的布局已基本完成。外部,黑石部内乱已在其掌控下趋于平定(具体战绩尚未上报);内部,军队经过整肃,铁板一块;潜在的内部隐患(杜允谦眼线、夜枭间谍)也被连根拔起。整个南疆的局势,已然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只待最后的目标出现,便可发出致命一击。
……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京城。
持续了月余的朝堂风暴,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漕运贪腐案,四海商号非法经营、逼死人命、偷漏国税案,以及牵扯出的部分官员与黑恶势力勾结案,在皇帝盛怒和三司会审的强力推动下,终于有了初步的结果。
户部侍郎郑元、工部郎中刘敏等数名杜党中坚官员,被坐实罪名,抄家流放,仕途彻底终结。四海商号被彻底查封,巨额赃款罚没入库,相关涉案人员或判刑或问斩。就连京兆尹和巡防营中,也有数名官员因“失察”、“拖延”等罪名被贬黜或调离闲职。
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快刀斩乱麻,让杜允谦一派损失惨重,颜面扫地。杜允谦本人虽然凭借其深厚的根基和老辣的政治手腕,最终将自己从刺杀质子的嫌疑中摘了出来(毕竟没有直接证据),并在皇帝隐含警告的注视下,不得不壮士断腕,舍弃了这些重要的爪牙和财源,但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政治堡垒,终究被宁殊借着殷天傲留下的力量和自身的智慧,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然而,宁殊和所有明眼人都清楚,杜允谦并未伤筋动骨。他依然是当朝宰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庞大氏族、手握舆论的清流门阀、以及关系错综复杂的士人集团——在这次风波中只是稍稍显露了冰山一角,其真正的底蕴和力量,依然深不可测。断尾求生,对于这头盘踞朝堂多年的巨鳄而言,虽痛,却远未致命。
养心殿内,气氛微妙。
皇帝看着下方恭敬站立的宁殊,眼神复杂。这个年轻的宁国质子,此次掀起的风浪,远超他的预期。既敲打了尾大不掉的杜党,也让他看到了宁殊惊人的潜力与……威胁。
“宁卿,此次风波,你受委屈了。”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涉案官员已依法惩处,相关衙门朕也会下旨申饬,整顿吏治。至于你的安危,朕已下令加强听雪轩护卫,绝不会再让此类事件发生。”
“外臣叩谢陛下天恩!”宁殊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感激,“陛下圣明烛照,荡涤奸邪,还外臣与死难护卫一个公道,外臣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皇帝需要平衡,不可能真的借此将杜允谦连根拔起,那会引起朝局剧烈动荡,非社稷之福。皇帝此刻的安抚和承诺,既是补偿,也是警告——事情到此为止。
“你能体谅朕心,甚好。”皇帝点了点头,对宁殊的识趣似乎颇为满意,“你安心在听雪轩静养,若有任何需求,可直接禀报于朕。”
“是,陛下。”宁殊应道,随即,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陛下,外臣斗胆,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讲。”皇帝目光微凝。
宁殊微微垂首,组织着最精妙的语言,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引起任何猜忌:“外臣此番遭遇,虽是个案,然细思极恐。宵小之辈竟敢在天子脚下,悍然刺杀他国质子,其目的,绝非仅仅针对外臣一人。此举,更是意在破坏大渊与宁国邦交,动摇周边属国对大渊之信心,其心可诛!”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恳切,完全是一副为两国大局着想的模样:“陛下励精图治,怀柔远人,方有今日四海宾服之盛景。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外臣冷眼旁观,深感朝中似有一股暗流,非但不体察圣意,反处处掣肘,乃至不惜损害国本,阻塞圣听。长此以往,恐令忠贞之士寒心,令边疆将士孤立,更令陛下之仁德威仪,难以及于四方。”
他绝口不提殷天傲,也不提杜党,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抽象的“暗流”和“掣肘”,强调其对皇帝权威和边疆稳定的危害。他将殷天傲可能面临的困境,巧妙地包装成了所有“忠贞之士”和“边疆将士”可能面临的共同问题,将殷天傲的个人需求,上升到了维护皇帝权威和朝廷效率的层面。
“譬如南疆地处偏远,情势复杂,尤需朝廷上下同心,方能彰显陛下恩威,巩固疆土。”宁殊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若因朝中些许不畅,致使政令拖延,赏罚不明,甚至让忠良之心受阻,岂非亲者痛仇者快?外臣每每思及此,便觉寝食难安。陛下乃千古明君,目光如炬,定能洞察秋毫,肃清朝纲,使政令畅通,恩泽广布。如此,则边疆可定,社稷可安,边疆无兵祸,百姓得安稳,陛下之圣明,亦将光照千秋。”
这番话,看似在泛泛而谈朝政弊端,实则句句都在为殷天傲,以及所有与杜党不对付的势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和话语权。他暗示,皇帝需要打破某些垄断和阻塞,才能确保自己的意志得到彻底执行,而这自然会对目前势大的杜党形成制衡,间接壮大了殷天傲一方在朝中的力量。
皇帝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宁殊的弦外之音?他深深看了宁殊一眼,这个质子,不仅胆大,心思更是缜密得可怕。他点出的问题,确实存在。杜党势大,有时连他这个皇帝都要权衡再三。宁殊没有直接为殷天傲要官要权,而是从维护皇权、提高行政效率的角度出发,这确实戳中了他的心事。若朝堂真能更有效地运转,减少内耗,对他的江山社稷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宁殊见皇帝沉吟,知道说到了关键处,立刻趁热打铁,再次伏低身子:“外臣人微言轻,本不该妄议朝政。只是身受陛下活命大恩,又感念两国交好之不易,唯恐奸人作梗,损及陛下江山社稷与天朝威仪,故而冒死进言!如何决断,全凭陛下圣心独运!”
他将自己脱离了质子身份,完全放在了感恩和为国考虑的忠臣位置上,姿态放到最低,将所有决定权交还给皇帝。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决断:“宁卿心系两国,所言亦是为国筹谋,朕心甚慰。朝政之事,朕自有考量。”
他看向身旁的内侍:“传朕旨意:南疆一应军务,仍由太子殷天傲全权处置。另,赐太子王命旗牌一面,遇紧急政务,可凭此旗牌,着南疆各州府官员协同办理,若有推诿拖延,太子可先行处置,再行上报!所需钱粮,由朕之内帑先行拨付一部分,以示体恤!朝中各部关于南疆事务之奏议,需经朕亲自过目,再发往南疆,以免混淆视听!”
这道旨意,虽然没有直接给殷天傲在朝中安插人手,但却给了他极大的政务便利和一把“尚方宝剑”,同时掐断了朝中某些人通过歪曲信息或拖延政务来掣肘南疆的可能。更重要的是,皇帝从自己的内帑拨钱,绕开了可能被杜党影响的户部,表达了对殷天傲的绝对支持。这无疑是宁殊能为他争取到的最理想的结果之一,为殷天傲未来在朝堂上与杜党长期抗衡,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
“至于宁卿你,”皇帝看向宁殊,目光深沉,“除加强护卫外,朕特许你可阅览部分非机要朝报,一应用度,按郡王例供给。望你安心休养,勿再多虑。”
这同样是优厚的待遇,提升了宁殊的地位和安全保障,也算是对他此番“受惊”和“建言”的补偿与……某种程度的认可,至于加强护卫,固然能让他更安全,但谁又知道是不是同时加强了“监视”呢。
“外臣,谢过陛下!”宁殊再次深深拜下。他成功地利用这次危机,不仅保全了自己,沉重打击了杜党,更重要的是,以维护皇帝权威和朝廷效率的名义,为远在南疆的殷天傲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政务协调权、信息直通权和部分财政自主权,极大地削弱了朝中反对势力可能对南疆事务的干扰,并为殷天傲一派的长远发展争取了更多空间。而他自身,无论如何也算获得了更高的安全规格和一定的信息渠道,不再是那个完全被动挨打的质子。
……
夜色渐深。
南疆,镇南关。
殷天傲处理完军务,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登上关城最高处。夜风带着南疆特有的湿润和草木气息拂面而来,吹动他玄色的衣袍。关内灯火零星,关外群山如黛,隐没在沉沉的夜幕里,唯有天际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洒下清辉如水,笼罩四野。
布局已定,内部已清,只待东风。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计划稳步推进。然而,在这短暂的静谧时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思绪,却如同这南疆的夜雾般,悄无声息地弥漫上心头。
他想起了京城。想起了那个看似清冷,实则内心蕴藏着巨大勇气和智慧的人。宁殊……他在京城,独自面对杜允谦那只老狐狸的反扑,面对朝堂的明枪暗箭,此刻是否安好?那日的朝堂风波,他虽通过密报知晓了结果,却无法想象宁殊是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才换来那看似平静的旨意。他为自己争取到的一切,背后又承担了多少压力与风险?
殷天傲下意识地抚向腰间,那里空无一物,那枚留给宁殊的玉佩,此刻正贴在那个人的心口吧?冰凉的指尖仿佛能隔空感受到一丝来自玉佩的、属于宁殊的温润。他仿佛能看到,听雪轩的灯下,那个清瘦的身影正伏案疾书,或是凭窗凝望,眉眼间或许带着疲惫,但眼神一定依旧清澈而坚定。
一种混杂着心疼、思念、骄傲与难以言喻的温柔情愫,在他冷硬的心湖中荡漾开来,不激烈,却绵长而深刻,如同月华无声浸染大地。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已然成了他征伐天下、运筹帷幄时,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实的挂念与后盾。
望你一切安好,待我……凯旋。
……
京城,听雪轩。
宁殊屏退侍从,独自坐在书房窗边。窗外月色正好,与南疆所见应是同一轮。案上放着皇帝特许阅览的几份非机要朝报,上面提到了对太子的新授权和赏赐,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苦心孤诣的谋划,终究没有白费。
然而,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杜允谦那看似平静实则阴鸷的眼神,以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庞大势力阴影,都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他轻轻摩挲着胸前那枚紧贴肌肤的玉佩,冰凉的玉石早已被他焐得温润。玉佩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离去时的力度和温度。想起殷天傲,他清冷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那个人,此刻在南疆做什么?是否也望着这同一轮明月?边关不比京城,瘴疠横行,他……可还安好?是否又在殚精竭虑,应对复杂的局面?他可知,京城这边,自己已为他扫清了一些障碍,争取到了一方助力?
思绪如潮,带着担忧,带着钦佩,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那思念并不浓烈到令人窒息,却如同空气般无所不在,渗透在他每一个独处的瞬间,在他每一次看到有关南疆消息的时候,在他每一次指尖触碰玉佩的时候,悄然浮现,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愿你一切顺遂,等你……归来。
明月千里,清辉共照。相隔千山万水,两颗心却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在各自的战场上奋力前行,带着对彼此的牵挂与信念,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那思念,如月华,虽无声,却照亮了彼此前行的路;如微风,虽无形,却抚慰着征尘满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