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笙在画卷上落下最后一笔,江南春色跃然纸上。
天色渐暗,园中的星点灯火自花窗漫了进来,他起身点起桌案上的白瓷莲座灯。烛光摇曳,映着颜箫半明半暗的面庞。
“为父母守灵,尽人子之责,此言何意?”她缓缓开口,嗓音干涩。
“顾司徒先母钟氏,亦在那时亡故。”颜笙的声音在空荡的房中回响。
当年西凉军主力尽数被怀远军剿灭,消息传回西凉王都居延城,西凉王铁木易震怒,将责任归咎于临阵倒戈的凉州刺史。
他亲自带领剩余残兵,趁武威生乱,偷袭了顾行之的都督军府,挟持了留守后方的钟氏,以期胁迫顾修昀。
哪知派出去给顾修昀送信的武官尚未离开半个时辰,钟氏便趁人不备,一头撞在了守卫的佩剑上,待西凉王闻讯赶来时,已是血流成河。
“顾氏满门忠烈,只是如今已少有人提起了。”颜笙轻声喟叹。
颜箫听罢,良久无言。
她忆起那日曾问过他,若他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青史的评说,亦不在乎功名利禄,那他究竟在乎什么,他是如何回答的?
“在乎心安而已。”
当日她并不清楚这前尘往事,今日,若仍有机会站在他面前,她还想问另一句话。
值得吗?
究竟是怎样的光辉伟业,值得让他失去一路走来的这一切?
颜箫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几步开外,颜笙立在窗前,静静地看她。
阿箫自小便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在书塾中时,向来是片刻也坐不住。若是几时见她安静坐在席上,那必然是悄悄睡着了。
可今日,他讲了这许久,她始终静坐一旁,垂着头,教人看不清神色,像一尊岿然不动的雕像,不曾有过半分不耐。
记忆中调皮的小女孩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颜笙心里一软。
“阿箫不妨亲自致信顾司徒,言明流民一事。”
*
那日从平乐镇带回的孙氏家仆出奇的团结,不知孙迁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还是当真毫不知情,面对廷尉狱的酷刑咬紧牙关,冯益搬出顾修昀坐镇都无济于事。
顾修昀不在乎他用怎样的方法撬开他们的嘴,可瞧着冯益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是提点了他一二:先去查清这些人的家世背景,看是否还有亲眷在世,若有,便接来好生安顿,赐宅院,置奴仆,绫罗绸缎,予取予求。过上几日,再派人日日将他们的近况传与狱中人。即便他们心志如铁,也未必能经得住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
对于一心赴死之人来说,考验其意志有多坚定只是徒劳,唯有不断诉说生活的美好,才能唤起他们心中对自由的渴望。
冯益恍然大悟,正要再与顾修昀探讨一二时,宫里却来了人,说是陛下急召顾司徒,冯益不敢挽留,只好毕恭毕敬地将人送走,独自埋首钻研。
六月中的日头已有些毒辣,蝉鸣声阵阵,刺破了午后凝滞的寂静,不仅搅扰清梦,还惹得人莫名烦躁。
轺车在太极殿前落轿。
殿内不独予琰一人,除了肃王、颜太傅和杜司空,还有一人立在中央,是度支尚书曹允。
予瑢神色严肃,见顾修昀来了,向他颔首,“司徒既来,曹卿便说吧。”
殿内置了冰鉴,丝丝缕缕地冒着凉烟,曹允却恍若未觉,不停的用衣袖擦拭额间的汗。
他站出一步回话,“回陛下,先前因黄河决堤,沿途的并州、青州、兖州纷纷上报灾情,度支部便各派了一名水部郎中往这三州探查。其中派去并州和青州的人已于半月前返回,派往兖州之人却迟迟未归。微臣正欲再派人手北上,此人却于昨日夜间突然造访。”
昨夜,水部郎中陡然出现在自家书房,面容消瘦,形同鬼魅,与数月前从建邺出发北上时形容大不相同,他此刻回想起来仍是心惊。
“水部郎中率工匠先去了受灾最严重的嘉陵县,没想到才一踏入荥阳郡城,便被乔郡守软禁起来。乔郡守举止怪异,虽将几人软禁在府,却只是限制他们外出而已,并不算苛待,倒像是在掩饰什么。如此近半月,恰逢城中内乱,他便扮做府中家丁混入人群,这才有机会侥幸逃脱。发现郎中逃跑后,乔郡守立即派了府兵沿途南下,往建邺的方向暗中追捕。”
曹允说到此处,还不忘夸耀两句,以显示自己知人善任,“幸而那水部郎中为人有几分机敏,先是在荥阳城中躲藏了几日,后又折返回嘉陵县,探查一番后,才悄悄逃回京城。”
他从怀中摸出一份皱巴巴的折子,“荥阳城中灾情严重,所幸郡城四周城墙坚固,尚可勉强支撑。但嘉陵县却是惨不忍睹,屋舍倒塌,百姓流离,竟也无人将他们安置起来。此为水部郎中见闻手书,供陛下御览。”
高展上前接过折子。
“嘉陵县地势平坦,黄河流经此处,流速趋缓,上游携带的大量泥沙沉积于此,使河床高出两岸数十丈,一旦决堤,农田庄稼皆会毁于一旦。”颜炳捋着胡须。
“正是。黄河流经嘉陵县郊,连日暴雨,河水决堤,倒灌入县城,致使嘉陵县灾情格外严重。”
“可这三州早已拨付赈灾银,兖州更是拨款两次,如此说来,竟无分文用于加固堤坝、防灾救民?”杜景皱眉道。
予瑢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书,沉声道:“再派人北上,将乔连淮给我押回来!竟敢欺上瞒下,扣押朝廷官员,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还想不想做这个郡守!”
曹允脑袋都要垂到地上,下意识就要抬手行礼,一句“遵旨”已滚到嘴边,却忽然惊醒。
谁去?谁遵旨了谁就得去!
这可不是普通的出公差,这是明晃晃的火坑啊,连陛下亲派的水部郎中乔连淮都敢扣押,若此时将自己送上门去,和羊入虎口有何区别?
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他都能想通这一层关窍,其他人不可能想不到,但在场之人个顶个的金贵,更不可能揽下这烫手山芋。诸人静默不语,殿内一时寂然无声。
“嘉陵县百姓流离失所,那他们会去哪儿?”顾修昀忽然问。
这倒把曹允问住了,“呃……陈留郡是兖州州府,想必流民应当会去陈留郡吧。”
“应当?”顾修昀低声重复,“若是流民涌向建邺,又该如何?”
曹允一惊,“这个……不大可能吧。兖州与建邺相隔千里,又有长江天险,夏季多雨,不便渡江,他们如何会逃向建邺?”
“曹尚书如何能保证?”顾修昀凉凉瞟他一眼,“若此时建邺周围已有流民,曹尚书难道还要装聋作哑,视若无睹?”
“若真如此,自当是好生安置,偌大一个建邺,天子脚下,岂能容不下区区几个流民?若是没有,顾司徒莫要危言耸听,以免引起恐慌。”肃王面色不虞。
予瑢觑他一眼,小声道:“司徒此言不无道理,还是应当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水灾之后易生时疫,若真有流民在建邺周边聚集,此事便非同小可。”
“臣以为,若真有流民往建邺中来,应该开仓赈济,善加抚恤,以彰陛下仁爱之德。微臣愿协同官医署,为陛下解忧,护卫京城周全,以尽臣子之责!”曹允扑通一声跪下,顺势请缨,声如雷霆,响彻四方。
予瑢没理会他,安静思忖片刻,“若是仓中无粮呢?”
他这句声音不大,殿上诸人恍若未闻,一个个垂眸敛容,殿中再次陷入沉寂,无人回应他。
予瑢端坐高台,目光缓缓略过每一张脸。冰鉴腾起的凉烟将台下这几位肱股之臣的面容笼在朦胧中。唯有顾修昀,因站得最近,尚能将他看清,可随着沉默越拉越长,他的眉眼也在水雾中隐去了小半。
予瑢挥了挥手,凉雾便被搅散,众人的面容又清晰起来。他道了句“改日再议”,便将所有人打发走,独留下顾修昀。
“司徒方才为何也一言不发?”予瑢略带抱怨。
朝廷并无太多存粮,早在年初顾修昀推行禁酒令时他便知晓,顾修昀自然也清楚。若真有流民涌至建邺,势必要开仓赈济。若是朝廷无粮可用,自然该找有粮之人筹措。
京城之中,谁人能比朝廷有更充足的钱粮,人人心知肚明。
“若是能使士族开仓放粮,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借机削弱士族势力,可谓是一箭双雕。”予瑢揣摩其意,“司徒是因太傅和司空在此,不便言明,故而一言不发?”
他二人私下里从不讳言,故而予瑢特意留下了顾修昀,便是为了能让他畅所欲言。
顾修昀转动着拇指上的金镶绿松石指环,仍是沉默。
予瑢近来颇有进益,他不必言明,予瑢就能想出这一箭双雕之法。他理应毫不犹豫的答应,哪怕是颜炳和杜景就在眼前,他也从不避讳自己对士族的态度,直言不讳。
可他直到众人离去,都没有站出来说话。
脑海中似有一道声音在说:“士族倒台,手中职权便能回归朝廷,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响起:“可士族若是倾覆,族中之人也就随之飘零。”
念及此,他心中猛然一揪。
可他早知会有这般结局不是吗?因果轮回,天理昭昭,门阀盘踞朝堂多年,若当真一朝倾覆,岂会无人落井下石?从前他从未在意这些,今日却为何踌躇不前?
“顾卿?”予瑢见他迟迟不语,关切地唤了声。
顾修昀俯身行礼,“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司徒何须多礼。”予瑢丝毫不在意这些,“方才所说,是有何不妥吗?”
“并无不妥。”顾修昀声音平静,“陛下所言极是,削弱士族,理应如此,不该心软犹疑。”
*
离开台城时落了雨,日光隐去,消去几分暑热,顾修昀弃了轺车,独自驭马徐行。
细雨朦胧如薄雾,眼前似被蒙了层素纱,目光所至,到处都是乌沉沉的。衣衫氤着潮气,贴着肌肤泛起丝丝凉意,让人感觉不到雨的存在,却又真实地将人笼在湿漉漉的冷雾里。
难怪会有人觉得这梅雨恼人。
许是因落了雨,街上行人并不多,往常喧闹的街巷今日格外安静,雨声细密,沙沙作响,除此之外,耳畔唯余清脆的哒哒声,是马蹄踏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
拐进府山街后,吵闹声陡然入耳。
只见司徒府开阔的门前,赫然聚集了十数个乞儿,其中不乏妇孺,尖利的啼哭声混杂在呼天抢地的哀求中,刺痛着人们的神经。
顾修昀勒住缰绳,却晚了一步,马蹄声踏碎了哭啼,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望过来。
这条街上只有一座府邸,着官袍骑骏马之人出现在此处,除了这座府邸的主人,还能有谁?
乞儿们先是一愣,哭喊声骤停,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似是惧怕又似是犹豫的神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不知是谁先被推了出去,随后众人像是得了号令,一窝蜂地冲向顾修昀。
然而他们低估了府门前那些守卫,尚未到顾修昀近前,便被冰冷的刀剑团团围住。
岳陆一夹马肚,为顾修昀清出一条路,迎他入府。
“怎么回事?”顾修昀沉声发问。
司徒府的府兵上前领罚,“这些人不知从何处而来,自晨起郎主出门后便围在门口,怎么赶也赶不走。下官护卫不力,请郎主治罪!”
顾修昀看着一张张仰望过来的面容,微微蹙眉,“退后,别为难他们。”
府兵迟疑了一下,到底不敢抗命,一个抬手,围住乞儿的守卫便纷纷归位。
但经此一事,那些人也不敢再上前。雨势陡然转急,他们纷纷奔向街对面的墙檐下避雨。
顾修昀纵马一跃,跨入府门。
二门上的管事候在书房门口,“今日来信一封,已放到书房中了。”
顾修昀迈步而入。
书房的桌案上躺着一封信笺,上书“门下给事中颜笙”,字迹娟秀清隽。
他见过颜笙写的文书,这笔字并非出自颜笙之手。
他拆开信笺,取出其中几页纸,信中字迹与封面如出一辙,三言两语讲述了在京郊遇到的劫匪实则是北地的流寇,通篇未提及写信人身份,落款处也并未署名。
他翻到后面一页,竟是另一封完好的信笺,上书“吾妹阿箫玉展”,署名“平湖陆鸣渊”,行书飘逸潇洒,分明又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拆开的信笺鼓鼓涨涨,似乎还藏了什么,他将它倒过来。
几息之间,香气扑鼻,一枝槐花飘然掉落,恰落在他掌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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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