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笙走近时,只见颜箫望着顾修昀的背影,神色怔忪。
他不禁疑惑,阿箫何时与顾司徒这般相熟了?
“在想什么?”
颜箫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阿兄来得好快!”
“顾司徒派了急行军,自然快。”颜笙领着她往城门内走。
“顾司徒?”不是婉宁托人进京向颜府报信的吗?
“是顾司徒遣人来寻我的。”颜笙又问,“不是去湛山寺吗,怎么在平乐镇遇上顾司徒了?”
颜箫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颜笙将她扶上马车,笑道:“不急,回去再说吧,家里人都等你呢。”
马车停在竹枝巷时,夕阳已沉入坊巷之间。侧门上风灯摇曳,投下的光影如涟漪般荡开。
颜箫一下马车便直奔东院,此时正是夕食时分,院中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直到亲自守在二门上的刘娘子远远瞧见颜箫的身影,一迭声地遣人往东院传话,檀氏疾步奔出院门,偌大的宅院中才传来此起彼伏的声响。
颜箫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之前没什么感觉,此刻脚踩颜府的青砖,魂魄归位,才觉腹内空空。檀氏连声唤人摆了饭,也不急问她发生了何事,只让她吃慢点,缓口气。
她虽饿得昏天黑地,动作倒还端庄。酒足饭饱后,她才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从云居山下来后的经历讲了一遍。
檀氏听得直抚心口,“京城之外,怎会有如此歹人!今日真是多亏了顾司徒。”
颜箫又问家中的情况,檀氏说颜笙前脚得了消息出门,后脚便有一位姓杨的年轻郎君找上门来,他拿着车夫身上的令信,禀明来意,檀氏便派了人去陈集镇,将润秋等人接了回来,此时该是快到了。
在自己家中无需打点一切,颜箫摸摸圆鼓的肚皮,困意上涌,脚步虚浮地回了房中。
一挨上床榻,便觉腰酸背痛,四肢沉沉,如压在巨石下,无力抬起,很快就陷入昏睡。
黄沙漫天,手持红缨枪的小郎君仍旧面容温和。他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轻俯下身。她仰起头看他,仍旧朝他伸出手去,忽然左肩却是一痛。原来这次递过来的不再是散发诱人香气的油纸包,而是一支直插在自己肩上的箭。
再一转眼,小郎君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出现了无数张脸,由近及远,由大到小。她心中疑惑,可不等她问出声,忽然,面容扭曲,神情骇人,天空撕开裂缝,密密麻麻的箭雨倾泻而下!
她感到一阵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遮天蔽日的羽箭将阴影拉了过来,她被裹挟进无边黑暗,不知身在何方。
过了不知多久,黑暗渐渐褪去,柔光如水般漫涌而至,渐渐凝成斑斓的形状。她仔细辨别着那些亮光,西窗、书案、妆台,一件件映入眼帘,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分明是她的卧房。
妆奁前有一道绛紫身影,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容,正是顾修昀。他缓步迈向她,垂眸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轻俯下身。
她仰起头,他的手顺势落在她眉心,凉凉的,她这才看清他手中握着小小一枚花钿。宽袖拂过时带起一阵疏阔的冷松香,将她包裹其中,那张英气而俊秀的脸近在咫尺,眉眼沉静,温柔尽显。
颜箫猛然惊醒,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房中一片幽暗,帐幔轻垂,月光将窗格的形状映在雕花地砖上,窗棂翘起一隙,虫鸣声声入耳——她分明还在自己的卧房中。
胸口发闷,心跳得厉害,一声一声,几乎盖过虫鸣。衣襟不知是湿的还是凉的,箍在脖颈上,她抬手摸了摸额头,竟摸到一手冷汗。
方才种种,原来只是梦魇一场。
正当她欲倒头睡回去时,虫鸣声戛然而止,忽而一道微弱烛光照亮窗纱,外间随之点起了灯,似有人语声。
她平时并没有起夜的习惯,虽有染春和润秋轮流守在外间,但因怕将她惹醒,夜里从不掌灯的。
颜箫思来想去,还是起身披了件单衣,推门走了出去。
却见外间房门敞开着,门外有人提灯而立,屋中人一手掀起竹帘,正和那人低语。
“是谁来了?”
今日值夜的是润秋,闻言转身,门外那人的面容便显露在灯下,竟是檀氏身边的翠竹。
翠竹忙向她行礼,“叨扰女郎了,今夜外头有些乱,但并未波及到我们府上,娘子特遣我来看看女郎院里的情况。”
“可知是出了什么事?”颜箫拢了拢衣襟。
翠竹摇头。
送走翠竹后,又迎来了颜笙院里的侍女。
“郎君派我来看女郎是否安好,前院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郎君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若女郎醒了,也无需忧心,只管安睡便可。”
颜箫追问她到底出了何事。
“听闻是隔壁府上进了个小蟊贼,不过还未摸到内院就被值夜的护卫抓起来了,并没丢失什么东西。方才园子里各处点了灯在排查是否有人顺着院墙摸进了我们府里,眼下正往院里加派人手值夜。”
蟊贼?
竹枝巷为士族盘踞之地,乌衣银甲的府兵能从巷口排到秦淮,何人竟敢来竹枝巷偷盗?
但自家府上总归是安全的,颜箫虽觉奇怪,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入了六月,但夜里还是凉风阵阵,她站在门口吹了吹风,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忙钻回了被窝里。
后半夜睡得安稳,翌日一早,日上三竿了,颜箫才悠悠醒转。
才一坐起身,就感觉头重脚轻,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小腹隐隐绞痛。
她以为是昨夜里让梦魇住没睡好,便在床边缓了片刻,待六神归位才起身。趿了屐走到窗边,热浪扑面而来,打在身上却又觉得阵阵发寒,一个没站稳,竟瘫倒在窗下软榻上,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润秋听见动静冲进屋中,见她栽倒,忙将她扶起,手才碰上她,便惊呼,“哎呀,好烫!”
于是润秋又一阵风似得奔出门去,喊了人去东院通报。
颜箫复又躺回到床榻上,盯着帐顶,有些发懵。
她一向身强体壮,寒冬腊月里都是手脚发热,面色红润,两三年都不见病一回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百思不得其解时,檀氏已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陶见山和他那小学徒弘生。
陶见山取了锦帕搭了脉,凝神听来,又细细问过颜箫近日感受,将锦帕一收,宽慰道:“娘子无需担心,十一娘并无大碍。女子月信时本就体弱,况且昨日劳累,夜里又着了风,故而寒气侵体,偶染风寒。十一娘身体康健,吃几副药,好生休息几日便可。”
陶见山写好药方,交给下人去抓药。他昨日听说了颜箫郊外遇险一事,边收拾药箱边叮嘱道:“近日切忌心神激荡,不过十一娘肝气舒和,也不是个会与人交恶的性子。想是昨天惊着了,勾动心火,这才引得外邪入体。”
勾动心火……
必定是昨日见到有人毙命眼前,被吓惨了才病的,定是这样。
颜箫裹着锦被,默默滚到了角落里。
*
陶见山真可谓是当世华佗,也亏得颜箫身体底子好,两副药下去,乏力尽消,病来病去皆如山倒。一连在屋中憋了多日,她原本已是待不住,只因月信未尽,才被按着多躺了几日。
只是苦了润秋,因染春的腿伤未愈,屋里屋外全靠她一人,实在劳累。
入夏以后,雨水渐少,碧空如洗,日日晴朗通透。还未到盛夏,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杜蕴容邀了文茵、鸣澜等人一同泛舟秦淮,听说颜箫病了,几人都来信说遗憾。檀止更是亲自登门,说从未见过病西施,想来开开眼。
颜箫正窝在软塌上看戏文,见人来了,掀了掀眼皮,懒散地招呼了一声。
檀止手中提着个食盒,掀起竹帘迈进厢房,高束的发尖随着步伐一甩一甩。
“快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食盒里装着一小碟精致的糕点,层层叠叠的酥皮透着淡粉色,甜香四溢。
“茗香居的菱粉糕!”颜箫被这熟悉的味道勾了魂,丢下书卷凑了过去。
茗香居的茶点和说书先生一样出名,她最爱去茗香居,既为听书,也为茶点。
“我听说你病了,专程绕道去了茗香居,可惜去晚了,没买到蜜渍梅。”檀止径自盘膝坐下,伸出两只手指,“差点连菱粉糕都没买到,我把十个人揍趴下才抢到了这半匣的。”
颜箫拈起一块菱粉糕,哼笑一声。
茗香居就在南市门口,从檀家到竹枝巷,无论走哪条路都能路过,方便得不得了,哪来的专程。
不过相熟之人,即便是顺路,也要说是专程,而不熟之人,就算是专程,也只敢说是顺路,颜箫清楚得很。
“我这几日闲来无事,酿了盅青梅熟水,正好堪用。”颜箫唤了润秋去端来。
润秋早就派人从冰窖里取了出来,放在木盘里呈上。
檀止伸手去接,侧身时视线扫过桌案。
“这花瓶好看,从前怎么没见过。”她随口道,“只是那花都枯了,怎么也不换新的?”
颜箫顺着望过去,正见桌案上一只缠枝双耳青瓷花瓶,瓶中插着一束槐花,枯萎得彻底。
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花瓶好看,总不能空着摆在那里吧。”她含糊道。
今日日头极好,阳光炽烈,微凉的风在窗下盘旋,站在院子里更加凉爽宜人。
她院中亦植了一棵槐树。
树荫下放了把竹塌,她这几日大半的时间都在上面度过。有时吃果子,有时看话本,困了就将团扇盖在脸上打瞌睡,悠闲得很。
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办游宴诗会,虽是热闹却也累人,今年正好都推掉了,落得清闲。
看来偶尔生个病也不是什么坏事。
侍女给檀止也搬来一把竹塌,两人并肩躺在树荫下。
明媚的春光里,颜箫忽然叹了口气。
“与人相交一事,实在玄妙得很。有些人近在咫尺,却觉相隔万里;有些人虽不常相见,却总想与之亲近。”
檀止侧头看她,琢磨了会儿,“你想和谁亲近啊?”
颜箫将团扇往脸上一盖,却不答话。
过了许久,久到檀止都以为她睡着了,发闷的声音才又从团扇下面传了出来。
“阿止,你教我骑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