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不,裴雪涧已经亲眼见到她了,当着裴雪涧的面逃走,只会引得裴雪涧好胜心上头,追她十街八巷的。
倘若她运气好,甩掉了裴雪涧,裴雪涧定会运用他们裴家的人脉势力,在大街小巷贴上她的悬赏令,让她走到哪都无法以真容示人。
她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伪装底下,更何况只要裴雪涧一宣扬,整个三生派都知道她还活着,到那时候,她就难以再避开还无法面对的人。
须臾之间,各种想法在白无脑海里演示一遍,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有种事情已经发生的恶寒感,冷静下来,再定睛望向墙头,裴雪涧还一脸震惊地坐在上方。
不,挽回一切还来得及。
白无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面对裴雪涧。
乌砚看到白无眼里的光在坚定和心虚之间摇摆,打消了用手刀劈晕裴雪涧,再带着白无逃开的想法,给白无让开前路。
白无往前一步。
裴雪涧往下一跳。
小路尽头的木桶一震。
裴雪涧突然声色俱厉,“白无……”
白无看裴雪涧下落的姿势突兀地变化,以为是被她吓到,立即再往前,打算搀她一把。
白无张开手,朝裴雪涧的下方跑去。
就在跨过某条看不见的界线的瞬间,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
乌砚紧急伸出手去拉白无,手将要触碰到白无的刹那,裴雪涧和白无一齐消失在眼前。
裴雪涧跌落在白无身上,白无被撞倒,两人双双摔在地上,东倒西歪。
“那么重的阴气,你还跑过来自投罗网干吗……”裴雪涧揉着摔疼的臂膀,再疼也只是皱眉,“我可没想过和你在这种鬼地方重逢。”
空气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与方才日落之时的干爽全然不同。
粘腻,沉闷。
白无站起身,都不用看,就知道她们一起掉进了虚里。
虚,厉鬼制造的幻境,能利用进入者的执念,变幻不同的景象,困死来者,平添乐趣,恶劣至极。
看来那只破木桶里藏的,就是厉鬼。
白无朝跌坐在地上的裴雪涧伸出手,“这鬼摆明是冲你来的,或者说冲着你们裴家来的。”
裴雪涧盯着白无的手,不情不愿地搭上,“这种程度的厉鬼,我一个人也能轻松拿下,你倒好,没事进来凑热闹。”
白无不敢解释自己看不见阴气,免得裴雪涧又一阵埋汰。
“哦我想起来了,”裴雪涧撇嘴,“你看不见阴气,鬼若是扮人扮得像,就能糊弄过你。”
白无接不了话,无视怀中发烫的木牌,环顾四周的绿林景象,眼前的客栈显得突兀,又熟悉。
“裴雪涧,你不是以为我死了吗?”白无一边察看客栈外围,一边转移话题,“怎么看见我不惊讶?”
“惊讶啊,还没进虚之是前挺惊讶的,看你能自投罗网地进来,就不惊讶了,不愧是你。”裴雪涧绕到客栈后巡视一圈,敲敲外墙,“再说,我之前看过几回你的背影,那就表示你还活着,本小姐绝不可能看错。”
这种自信的话从裴雪涧口中说出来,白无觉得莫名有说服力,总而言之,她反驳不了。
裴雪涧绕回白无面前,“你从鬼门关走一圈还能活着回来,也不枉曾是三生派的弟子,这种等级的厉鬼制造的虚,想必你能很快就找到虚眼,破除幻境吧?”
白无忽视裴雪涧的挑衅,捕捉到关键点,“现在三生派给厉鬼分等级了?”
裴雪涧看了白无一眼,“你离开三生派快两年了,我师父和师伯又把《驱邪师入门手册》写厚了许多。以往厉鬼的能力大差不差,这两年来厉鬼数量激增,又生出许多能力高强的,就给分了甲乙丙丁四级。”
这种简单明了的分级方式,白无不用想就知道是大师伯陈昭明的主意。
裴雪涧说起正事来收起了私人情绪,至少没有借机埋怨她师父没有参与门派典籍的编写,白无想着,又摇了摇头。
正常讲话理所当然,怎么到了裴雪涧这,不嘲讽他人就要称赞呢?
白无站在客栈前方,犹豫着推门的时机,“那在桃花村的厉鬼算什么等级?”
“乙。”
白无讶异,没想到和乌砚首次联手解决的厉鬼等级如此之高,回去要好好跟乌砚说道说道。
裴雪涧的嘴角上翘,看向白无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我差点忘了,桃花村的厉鬼是你解决的,我早说你的水平不该混得籍籍无名,若你在更早时候努力,而不是在南山混日子……”
说着,裴雪涧又想到什么,闭眼叹气,“算了,再努力你也注定要死过一回,旧事重提也无意义,只要这回你不要再埋没自己便好。”
话刚落音,裴雪涧一手拍在门板上,客栈的门大开,她迈步走进去。
白无紧跟其后,就当没有听见裴雪涧方才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警惕着昏暗的环境里随时会冒出的危机。
“裴雪涧,你能看出制造出这个虚的厉鬼是什么等级吗?”
“丁。”裴雪涧不假思索,“仔细找就能找到虚眼,破除虚眼后出去,再找那小鬼算账。”
丁级的厉鬼比庄云湄还要低两级,在裴雪涧口中只算小鬼,明显并不难缠。
可裴雪涧站在原地打量着柜台,并没有去找虚眼的心思。
“白无,原来你还在意当年那件事,那为何你当初不争?”
白无莫名其妙,“这个虚难道不是你的执……”
啊,白无瞬间想起来了,这里是当初她和裴雪涧一起驱邪的客栈。
厉鬼既然蹲在裴家附近,那就是做好准备针对裴家人,这个虚利用的自然是裴雪涧的执念。
白无不明白,裴雪涧当真不知这是她自己的执念?为何当年那点事能成为她的执念?
当年白无还在三生派,山下发生了一桩怨鬼扰民的事件,正巧裴雪涧来南山瞧她这个新人,刚接到玄师伯安排下山驱邪的任务,就顺手将她掳下山去。
表面上说一起执行任务,实际上是裴雪涧想见识下白无的本事。
白无觉察自己天生和裴雪涧的气场不合,想要走人,奈何她刚开口,就被裴雪涧一顿妙语连珠堵回去。
当时她还没有独自闯荡江湖的经验,不像现在懂得如何撇开死缠烂打的人。
白无起初只是跟在裴雪涧身后,还差点被扮人的怨鬼骗去,是裴雪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她护到身后。
没想到怨鬼比预想的狡猾,裴雪涧与之缠斗许久,稍占上风,那鬼竟拿白无做幌子,旋风卷起重物砸晕了裴雪涧。
眼见怨鬼要扑向裴雪涧,白无深感无力,埋怨自己无法使出任何驱邪手法的效力,还拖累了裴雪涧。
怨鬼呼啸而过。
曾经目睹重要之人死去的场景,彷佛在眼前再现。
不,她不愿再重蹈覆辙。
无力感如铁索般将她困住,内心的反抗情绪喷薄而出。
回过神来,她的手上滑过一阵寒凉。
那是她第一次亲手扭断魂魄。
裴雪涧醒来后,见白无已经解决了怨鬼,惊喜之余又埋怨白无暗藏本领。
众人撤退之前,亲眼所见裴雪涧驱邪的身影,而白无只会躲在裴雪涧身后,于是口口相传是裴雪涧成功驱邪。
裴雪涧否定无果,要白无说出驱邪过程。
白无惜字如金,默认众人口中的功劳指向裴雪涧。
虚里的空气似没有一丝流动,人声沉寂,客栈内的氛围低沉。
裴雪涧许是想起当年的事,再也无法忍受白无的沉默,“你刚才要说什么,为什么不把话说完?”
白无假装看客栈内的陈设,“没什么。”
“没什么?”裴雪涧气结,“你为什么总是不说实话?别人说功劳是我的,你认!别人说你是三生派的叛徒,你还认!”
裴雪涧一只手拍在桌上,桌面出现裂缝,“你并不弱,为何要如此畏畏缩缩?!”
白无终于对上裴雪涧的眼睛,她的眼睛清冷如水,对方却如怒火中烧。
她没想过要和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心境,从结果上来说,那些人也没说错。
若非裴雪涧将怨鬼斗到仅剩几分魂力,她也无法成功抓住怨鬼。
三生派所选弟子都是充满阳气之人,她却隐瞒许多,在三生派中混迹许久。
“你的志向是成为一名隐士吗?当年明明是你除掉怨鬼,却把功劳推给我,如今在桃花村除了厉鬼也要拿破布遮脸!”裴雪涧拍在桌上的手握拳,“既然那么爱做甩功名,承曲解的隐士,又为何要在三生派的谣言满天飞时,第一时间出现在我家附近!!”
两人重逢时,白无就讶异于裴雪涧的冷静,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裴雪涧话上怨她刺她,藏着话底的却是一句,为何活着不见我,为何活着不回三生派。
她听懂了。
白无浅浅地呼吸着,自从经历许多之后,她已经知道要怎样平和地应对这种场景,只是裴雪涧的话过于浓烈,牵动了她内心的酸楚,让她一时无法言语。
良久。
“裴雪涧,你明明可以对我视而不见,却还是说了一番肺腑之言,你是个好……”
“咚”地一声响,裴雪涧的拳头砸在桌上,加深了裂纹。
白无抿下嘴,明白裴雪涧要她别说“废话”。
“我虽已不是三生派的弟子,但念着旧,心系门派,所以想过来打探下消息,没想到撞见你。”白无拣了最轻的问题回答,但总算有裴雪涧想听的相关回复,她的怒火稍微熄了些。
就在裴雪涧等着白无继续解释时,白无又沉默了。
正当裴雪涧要喷出怒火,白无示意她往楼上走,她才安静地跟上去。
白无知道裴雪涧在等她的回答,因此加快寻找虚眼的动作。
裴雪涧纵使不耐烦,也知道阴气重的虚里不是对话的好地方,也仔细找起来。
一间没有特别之处的客房内,一个香薰炉正飘着烟,如不细心看,都发觉不出那点点烟气。
“丁级的厉鬼就这点本事而已,除了让人浪费时间,没多大能耐。” 裴雪涧斜睨着香薰炉,“这炉的阴气最重,谁来随便看一眼就能发现这是虚眼,除了你。”
“我看不出香薰炉的阴气,但能察觉到它在整个寂静环境里格格不入。”
裴雪涧拿出桃木剑,“贴符浪费,不如拿去卖给你,还是拿桃木剑劈吧。出去后,你必须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白无作势要去拿起香薰炉。
“你疯了!虚眼的阴气会腐蚀人体……”
白无侧身避开裴雪涧阻挡的动作,顺势用左手端起香薰炉,右手并拢双指,在炉前凭空画出一道符文。
手指掠过之处溢出黑气,黑气聚成符文,文字入炉,炉体崩裂。
周遭的环境开始变幻。
裴雪涧抓过白无的左手,手心上没有任何被侵蚀的痕迹,“白无,你到底……”
白无十分平静,叫人差点看不出她眼底的悲伤。
“裴雪涧,这就是我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