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六年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淮王府一早便开始张罗起府内大小事务预备节日,因着陛下亲驾秘不外宣,对外只说是有贵客来访,故而要比往年要隆重些许。
李昇特地叮咛要从田庄里采买些新鲜的食蔬,李承冕身体抱恙饮食需要清淡些,薛见微便挑着时令温补的食蔬,让田庄的佃户亲自送来,她再一一过目,免得出些纰漏。
书院给薛禾放了假,她睡了个懒觉还巴巴盼着薛见微能像往年一样带她去逛灯会。
薛见微一脸歉意,“看看时辰,若是娘这儿忙活完了,就早早回来带你出去。”
她转念一想,又担心薛禾玩心过重,万一再乱闯撞见李承冕,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肃声叮嘱道:“你就在别院等我,可别四处溜达!”
薛禾皱着眉头,忽而醒悟了般悄声道:“娘,你日日要这般嘱咐好多,是不是躲什么仇家?”
薛见微无语凝噎,“又在瞎胡说,我这不是担心今日过节,府里人多口杂不安全么。”
“不可能。”薛禾眼眸一转,略一思忖,正色道:“我觉得自从上次见到那个叔叔后,你叮嘱我的话就多了许多。难道咱们欠了人家好些钱,怕债主追上门来讨债么?我们书院有个同学给我说过,他的表亲姐家逢年过节,为了躲人家上门讨债会去他家里,他家里高门大户,那些债主就不敢上门。”
薛见微莫名其妙,“哪个叔叔?”
“就是那个佩刀和你的腰带一般纹样的叔叔。”薛禾将说了一半,看见薛见微的身后登时闭上了嘴。
身后传来一声音。“陛下差我来传一声,晚宴薛禾也要入席。”
来人正是闻渊,他应该是听见了薛禾说到佩刀纹路的后半句,摸了摸自己的刀鞘,看向薛见微的腰带,疑惑道:“这么明显么?”
这是侍灯司掌灯上任时由司使杨慎良亲赐的标志。
不过侍灯司建司以来,统共就只有五位掌灯,随着侍灯司的没落,很少有人还能忆起这层身份的标志。
更别提,岁月的侵蚀,薛见微那化作软剑的腰带上的纹路已经模糊不清,若非熟悉贴己日日亲见的人,比如薛禾,旁的人根本无法将这些联系到一起。
薛见微苦笑一声,“杨司使的一片心意,如今也就咱俩遗留在世。”
“我也不想苟活,教杨司使看到我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闻渊摩挲着已经磨损不堪的刀鞘,冷声道:“也是我不配,改明儿我去换一把。”
薛见微没有吭声接话,默了一会幽幽道:“我也是。”
她扫了眼闻渊,招呼来婆子,带薛禾下去。薛禾明白大人之间有事要谈,也不夹缠跟着婆子一并离去。
薛见微见着薛禾走远了,瞧着四下无人,才低声道:“为何要薛禾入席?他怎么说得?”
闻渊冷着脸斥责道:“当年但凡我的话你能听进去一句,大家现在也不会这般难堪,如今瞧着翻了事了,又来朝我打听,若不是看到霁明的面子上,我也不想同你多说一句。”
薛见微心头一沉,她垂眸抿了抿嘴,“也对,若不是看在霁明的面上,你早都将我千刀万剐了,是我添麻烦了,我自己惹出来的祸事我自己处理。”
闻渊长叹一口气,看着薛见微转身欲离开的背影,不忍道:“你怎么处理,真要在淮王府的中秋家宴上来一出阖家团圆?”
薛见微坐立难安,气道:“前几日他点了我做他的护卫,李昇与我百般推脱不掉,那时我就觉得不妙,今日他又点了薛禾入席,他失忆是当真的么?”
见薛见微失了方寸,闻渊只好耐心道:“陛下说同薛禾有缘,晚宴要薛禾入席,为家宴讨个彩头。”
“他在此处多待一日,薛禾便要多一分风险,”薛见微眉眼间添上几分焦灼之色,“他怎么就发了癫,要来瞿州查什么陈继广,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我套了几句,什么也问不出。”
闻渊讥讽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会将心中所想告知他人。他对外明面上说,是为了要将他的生身母亲彭氏迁入皇陵一事而来。谁又能猜到他的心思究竟为何?”
话间,闻渊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登时使了个眼色递给薛见微,扬声道:“娘子如今是陛下的亲身护卫,还是要长候在身边尽忠职守。”
说完他行了一礼退下。
薛见微回了一礼,见院子来了三两个小厮来取仓库里落了灰的羊角灯,还有一小厮抱着好些烛台蜡烛。
她奇道:“取这些灯做什么?”
一小厮回道:“听过晚上还要赏月呢,日常的灯火肯定是不够用的,得摆得亮堂堂的教贵人看着心宽些。”
看来晚上这一场仗且长着,薛见微不能由着薛禾铤而走险,她要找李承冕替薛禾告假。
她去了北苑,才知道李承冕已经去了后山的花厅。
用完饭,正好在花厅的廊亭里赏月,李昇的安排并无不妥。
薛见微只好又提步朝花厅赶去,未至席间,已听到一阵丝竹乐耳之声悠悠扬扬散开来,往常凋敝的花厅被好好拾掇了一番,繁花簇拥丹桂飘香。厅前修竹摇曳,金菊绽放,石桌上摆着月饼、石榴等瓜果点心,厅内高悬明月花灯,彩绸轻垂,竹影斑驳,别有一番闲情逸致。
薛见微定睛一看,甚好桌上并无柿子。她环视一圈,绕着花厅的黑暗之处,草木隐隐有声响,不用多想,前些日子整天扒在屋脊上的高手们,此刻得了令又伏在了树荫里。
李承冕身边已经安排得如此缜密,为何偏偏要自己去做什么劳什子护卫?
花厅里未见李承冕的身影,忙忙碌碌的下人身影里,只见李昇在亲自修剪长得刺高的君子兰。
薛见微上前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只你一人?”李昇放下剪刀,朝门外看了两眼见无人跟上,“我以为你先去北苑请人了。”
薛见微看见花厅正中的圆桌已经开始布菜,问道:“今日入席的都有哪些人?”
李昇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君子兰的叶片,玩世不恭道:“中秋佳节团圆夜,和谁团圆?整个淮王府就我一人,整个大荀朝,仅我一人。”
擦了一半,他仰起头望着小窗外的桂花,又拿起剪刀晃荡起来,惨笑道:“不知父皇什么时候来接我。”
“你满口胡沁些什么!”薛见微压低了声音斥了一句,上手夺下李昇手中的剪刀。
诺大的花厅,琳琅满目的吃食摆放在桌前,却没有人气。自请守陵的淮王是没有资格交朋结友的,而近乎圈禁的淮王更是不允许有亲戚往来的。
他必须慎独,可孤独久了,人的朝气也跟着去了。
往年的中秋,薛见微都是与薛禾在田庄里过,大家不分亲疏,和和气气上桌吃饭,再坐上马车来街上逛灯。
这样清冷的中秋节,不像是团圆佳节,倒像是鬼节,实在荒唐可笑。
薛见微道:“他要薛禾一并入席,我还不知道如何推脱。”
李昇满不在乎道:“来吧,多个孩子多一份热闹气,反正他……无妨,他要在这里上演一出兄弟情深月团圆的戏,我就陪着他演!”
外面的丝竹弦乐之声骤停,李昇一骨碌爬起身子,人还未迈出门槛,声音已经送了出去,“皇兄可来了!臣弟等了好久,这就吩咐他们上菜,您瞧瞧,这地儿收拾一番景色还不错吧?往年咱们都是在宴厅用膳,今年臣弟想着月色甚好,在此处正好可以好好赏月,虽然咱们人少,但也收拾得热热闹闹的!”
李承冕轻嗯了一声,一进门便看见薛见微立在原地,十分拘谨。
他扫了一眼,昨儿两人在陈继广家熬了个夜,看上去薛见微精神气不错,并无疲态。
薛见微躬身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李承冕心底没由来升腾起一份烦躁,连带着本已经消减下去的疹子,似乎在隐隐作痛。
他眉头一挑,“今日没有外人,你又是淮王的妹子,不用拘礼,坐吧。”
“......”
薛见微躬着身子,进退两难,今夜这鸿门宴她可不想掺和进来,怎得没给薛禾告假成功,反而自己被留下来了?
她敛眉笑道:“陛下,奴婢的孩子生病卧床,还请陛下开恩,让奴婢回去照看孩子。”
李承冕坐在上位,接过婆子递过来的热巾子擦手,斜睨了一眼薛见微的笑脸,并不作声,只是重重地将巾子摔回木案上。
李昇眼疾手快,将茶盏朝李承冕面前推了一寸,“皇兄,这茶叶还是臣弟用院里的桂花新烘出的茶,您尝尝,是不是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李承冕端起青瓷茶盏,凑近鼻尖嗅了一口,赞道:“不错。”
李昇见他面色缓和,看了眼仍旧躬身的薛见微,笑道:“臣弟这妹子就这一个孩子,打小当做心尖尖疼爱得紧,要不就让她先去看看如何?”
李承冕浅啜了一口茶水,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淮王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孩子的爹呢。”
李昇心中叫苦不迭,平日李承冕只是面冷了些,怎得一遇到和薛见微有关的事情,他就像变了个人。然而他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皇兄您又说笑了!头先就说了,她是我表家的妹子!”
李承冕眼神锋利,盯着薛见微凛然道:“是真生病了么?”
薛见微闻声昂着头,面色平和看向李承冕,正色道:“还请陛下开恩。”
一双阴鸷又冷冽的眸子撞上一对诚恳却倔强的眼睛。纵使李承冕只看一眼,便笃定一切都是薛见微的借口推辞,就如同上一次,她也是这般推脱。
但李承冕隐隐觉得,用九五至尊的身份逼她做的护卫,反而不如那一夜她真诚的关照,更有意思。
忽而,李承冕笑着一挥手,“这么一看,倒像是朕不通情达理了,下去吧。”